第 41章 怨恨如藤
玫瑰驾驶着董小姐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奔驰轿车,刚将乐乐安全送达幼儿园。
车内还残留着孩子身上特有的、混合了牛奶和阳光的气息,以及那声清脆的“玫瑰阿姨再见”。
这气息,这声音,总像一根无形的针,不经意间刺向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那是属于另一个孩子的空缺。
车子平稳汇入苏醒的城市车流。十字路口的红灯漫长。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茉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玫瑰心头微暖,在这个冰冷的城市,茉莉是少数能给她慰藉的人。
绿灯亮起,她驶过路口,在下一个允许停靠的路段,稳稳将车靠边。
指尖轻点,双闪灯有节奏地亮起。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茉莉?”
“玫瑰!”茉莉的声音爽利依旧,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怎么样,你好些没?昨天那红疹子看着怪吓人的。”
玫瑰下意识抬手,指尖拂过脖颈间那片依然粗糙、泛着微红的皮肤,昨夜热水的灼痛感似乎还未散尽。
“本来……基本好了的,”她声音里带着心虚和懊恼,“看着不红了,也没那么钻心地痒。谁知道……昨晚实在忍不住,洗了个热水澡,结果今早起来,好像又严重了点。”
“啊?!”茉莉的声音拔高,满是责怪,“我的天!玫瑰!医生不是千叮万嘱,绝对不能碰热水吗?至少等一星期,皮肤完全稳定!你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呢?”
那语气,像极了为妹妹操碎心的姐姐。
玫瑰仿佛看见茉莉皱紧眉头的样子,讪讪地对着空气挤出个傻气的笑:
“呵呵……我……看着好像没事了嘛。`鸿,特¨小_说/网· ¢无*错/内^容/谁知道它这么娇气……”
她试图用轻松化解茉莉的怒气,笑容里却更多是无奈和烦闷。
“你呀…”茉莉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语气软了些,仍是恨铁不成钢,“有时候真是糊里糊涂,一点轻重不分!自己的身体都不上心,谁还能替你操心?”
玫瑰的笑声更大了些,带着自嘲:“呵呵,我也觉得我有时候是挺糊涂的。”
“切!”茉莉气笑了,“难不成我这是在夸你?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嘛,”玫瑰半真半假地应着,“说不定傻点才活得轻松呢。”
“得了吧你!你就是会装糊涂!”茉莉没好气地戳穿,“好啦,说正经的。你这会儿方便说话吧?”
玫瑰调整坐姿,目光掠过窗外川流的人群:“嗯,方便。你给我打电话,肯定不只是为了骂我吧?有事?”
她太了解茉莉了。
茉莉顿了一下,像是才想起正题,语气带着恍然:“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带着任务……呃……”
话一出口,她似乎也觉不妥,懊恼地“啧”了一声。沉默几秒后,笑声重新响起,刻意轻松又带着期待:
“哎呀,什么任务不任务的!我是想问你,想不想出去玩?国庆节快到了!”
玫瑰的心放下又提起:“出去玩?去哪?”
“你看啊,”茉莉的声音热络起来,“你还没见过我家秋磊呢!我想着,国庆假期长,我带上秋磊,你带上乐乐,咱们自驾游怎么样?路线我都想好了,走丽城那条线,风景好,路程也合适,带小孩玩正好!你觉得呢?”
她描绘的画面温馨而诱人。
玫瑰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
出去看看风景多好。
但旋即,一个名字,一个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晨晨,她的儿子晨晨,如果可以带晨晨出去该多好啊。?e-z_小*说*网+ +首+发^
她压下喉头的哽咽,努力让声音平静理智:“听起来……是挺好的。不过,”她顿了顿,“乐乐是董小姐的儿子,我得先问问她。毕竟是带她的孩子出远门。”
“这个自然!”茉莉立刻接话,干脆利落,“你就跟董小姐说,想带乐乐出去玩玩,男孩子多见世面、多历练对他好!所有开销我来负责!不用董小姐掏一分钱!”
话音刚落,茉莉似乎立刻意识到不妥。电话那头传来她轻轻吸气的声音——董小姐那样身家的人,会在乎这点钱?
这样大包大揽,反而显得格局小了,甚至可能引起误解。
她迅速调整语气,带着歉意和谨慎补充:“呃……玫瑰,看我这话说的……可能不太合适。董小姐这样的人,钱不是问题。”
“要不……你自己斟酌怎么说更好?或者干脆别提费用?她要是同意乐乐跟你去,自然会安排费用,到时你再随机应变好了。你看呢?”
玫瑰握着手机,指尖微凉。
她理解茉莉的好意,也明白其中的微妙。“行吧,”她低声应道,“我知道了,会好好跟董小姐说的。”
挂断电话,车内瞬间寂静。只有双闪灯规律的“嗒、嗒”声,像心跳,又像某种倒计时。
刚才被茉莉提议勾起的短暂轻松荡然无存,汹涌而至的思念与怨恨几乎将她淹没。
乐乐……董小姐的儿子。他可爱,依赖她。带着他,她能汲取一丝母亲的温暖。
可这温暖越是真切,就越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心底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她的晨晨。
她十月怀胎,亲手养到五岁的晨晨!那个会像小炮弹一样冲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叫“妈妈”,睡觉时要攥着她一缕头发才能安心的晨晨!
她多想啊!多想此刻就开车,不是去那华丽冰冷的别墅,而是首奔胡老师楼下,按响门铃,看着晨晨像欢快的小鸟扑进她怀里!
她多想一手牵晨晨,一手牵乐乐,带着两个小男子汉,在国庆明媚的秋阳下,去看丽城层林尽染的山,听古城潺潺的水,在陌生街头分享冰淇淋,在旅途中听他们叽叽喳喳的笑闹……
这才是她深夜辗转反侧时构想的未来。
然而,这念头无异于痴人说梦,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一幅冰冷决绝的画面带着刻骨寒意击碎所有幻想:离婚判决书到手当天,那个曾被称为“家”的地方,连门都没让她进。
她牵着乐乐小小的手,拖着简单行李箱,像丧家之犬站在父母家单元门外。
父亲却把他们拒之门外,母亲要开门,父亲对母亲吼:“如果你给他们开门,你就一起滚!”
那样绝情,那么的,冰冷。
她原本打算,把晨晨暂时托付父母一年。毕竟他才上幼儿园,需要稳定照顾。
她想用这一年拼命站稳脚跟,哪怕再苦再累,等买到,或者租到宽敞点的房子,经济宽松点,就把晨晨接回身边。
她以为,父母的家,总该是她最后的港湾。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父母,是儿女疲惫时温暖的避风港?
为什么在她最狼狈、最需要依靠的时刻,给予最沉重打击的,竟是血脉相连的父亲?
而那个一向温和的母亲呢?
在父亲不容置疑的权威面前,她也只敢在那个大雨如注的夜晚,在他们蜷缩街边屋檐下时,偷偷塞一点点冰冷的纸币。
自那之后,父母家那扇门,对她彻底关闭。父亲从未给她一个电话,仿佛她己从他们的世界消失。
母亲偶尔偷偷打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做贼。玫瑰忍不住在电话里小心翼翼试探:“妈…爸他…还那么生气吗?”
母亲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唉…你爸他…就那样,脾气倔…”
后面的话,常被一阵突兀的咳嗽或父亲远处的询问打断,电话仓促挂断。
母亲无需明说,玫瑰也能清晰“看”到玻璃后父亲那副对她彻底失望、不愿提及、甚至深以为耻的神情。
这认知像毒藤缠绕她的心,怨恨又痛苦。
她怨恨父亲的绝情,怨恨母亲的懦弱。可夜深人静独自舔舐伤口时,她又会不自觉为他们开脱:
也许父亲太爱面子?只是一时气急?等自己真的混出人样,买了房,接了晨晨,父亲就会改变态度?时间,或许能冲淡一切?
她一遍遍这样安慰自己,试图压下心头名为怨恨的火焰。
然而,怨气最终冲垮理智的堤坝。
她恨恨地想:好!不想见就不见!让我自生自灭好了!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我会活得好好的,比你们想象的都好!总有一天,要你们后悔!
那时的玫瑰,固执地相信时间的魔力。
总觉得日子还长,长到足以磨平彼此尖锐的棱角,长到足以让她积攒力量,证明自己离开了那个让她伤透心的男人,离开了父母的庇护,依然能活得精彩,有尊严。
她以为,父母就在那里,就算不接纳,至少还在原地,等着她某天功成名就、扬眉吐气地回去,等着时间这剂良药慢慢治愈那道被她视为巨大不公的伤痕。
她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此刻,在停靠于喧嚣马路边的轿车里,在双闪灯单调的“嗒、嗒”声中,玫瑰只感到一阵熟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对晨晨噬骨的思念,还有,对父母的怨恨。
那时被怨恨和倔强蒙蔽双眼的玫瑰,怎会想到命运这双翻云覆雨的手,最爱在人们自以为掌控一切时开个残酷的玩笑?
她怎会想到,有些等待有期限;有些伤痕拖得太久,会溃烂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此时的她,思念如潮,怨恨如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