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五、恩怨休怀(3)

静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甚是动听。编,继续编。”

伽罗却不觉尴尬,仍是一派正色的肃穆模样:“当年帝君回归本体,饮了忘川水,是以天上地下,只有臣下同幽冥司的地藏主知晓当年帝君下凡之事。

静窈心下一震,面上却未有表现,又听得伽罗道:“娘娘可还记得当年苍梧之行,娘娘特地绕去那处凡世,只为看一眼柳青阳的衣冠冢。”

“你当年,奉了他的命来监视我?”静窈愈发动怒。

伽罗无奈地摇摇头:“娘娘是重情重义之人。殊不知娘娘满腔情义,倘若是向着旁人而非帝君,那么对于帝君而言,便犹如鸩酒砒霜,毒入骨髓五脏。”

静窈怒极反笑:“所以你想说,你们帝君吃了自个儿数万年的醋,自己却不知道么?”

伽罗一愣,居然重重地点了一回头:“娘娘聪慧,想必已经知道我妖族有一’坠梦之术’,可入他人梦境之中。帝君当年于东荒竹山,以术法入娘娘梦里,晓得娘娘与青丘白辰有过一段尘缘,亦知晓当年凡世柳青阳之名。”

静窈只是安静聆听,面上无悲无喜,竟无一丝疏色。

“娘娘以为,帝君为何对娘娘如此了解?因当年九重天上昭阳殿外初初相见,帝君便对娘娘一往情深。帝君知晓娘娘万年,自然也就知道当年娘娘触犯天条之事,亦知晓当年青丘白辰转世为柳青阳之事。”伽罗似是感慨,似是悔悟,“臣下枉为榣山将军,竟从未想到当年帝君下凡历劫与娘娘坠入凡尘之间有何联系。直到帝君命臣下探查柳青阳之事,臣下才恍然大悟,当年凡间与娘娘共祭天地、结为夫妻之人,实为清衡帝君。”

她双目微阖,仍是那副冰雪姿容,唯有牡丹色的唇,渐渐掠起一点温热的弧度。

“可是臣下并未将此事告诉帝君。只因臣下追随帝君十数万年,从未见过帝君如此在意牵挂一个人。娘娘年少,心性单纯,总以为一心将前尘往事埋得极好,不想将帝君一个局外人牵扯其中。殊不知帝君于昭阳外初见娘娘之时,便已将自身卷入娘娘今生的命盘里。是以帝君知晓娘娘一切往事,却装作无事一般笑对娘娘。”

他是征战沙场,百炼成钢的妖族名将,却在堪堪谈及这般风花雪月事时,禁不住潸然泪下:“娘娘不知,臣下却知。帝君在知晓娘娘曾一度伤情,又受天雷刑罚时痛心疾首的神色,只恨自己未能于娘娘的生命中早一刻出现。”

静窈眉心一颤,再度睁眼时,已是泪流满面。

藏主眼见伽罗有些失态,忙接了话茬道:“白辰君最后一世原是早夭的宿命。但清衡帝君当初践祚称帝,妖族虽无规矩该往凡间历劫,但……殿下应当知道,帝君实为上古神族赤龙一族,既然不能明目张胆历劫,又担心不历生劫难以服天条之规,是以清衡帝君命伽罗将军寻到臣下,想为帝君找一处凡胎历劫。”

他叹了又叹,竟是极为欷歔的神色:“帝君有此吩咐,臣下自当效尤。是以臣下当年便将清衡帝君转世的魂魄放入柳青阳体内,又将白辰君的仙魂冻入寒冰地狱,只待将来柳青阳寿终正寝,帝君与白辰君便能双双无恙。”

藏主执掌幽冥十数万载,素来冷静淡漠,而今却染上了原本不属于他的红尘悲情。

“当年清衡帝君回归本体之时,依照规矩应该喝下忘川水,自然不记得同殿下一世夫妻情缘。彼时,又发生了一桩事,想必殿下已然记得。九重天少司命仙君替殿下传来旨意,求臣下帮忙,臣下才依葫芦画瓢,将帝君在凡间同殿下的一世纠葛,原模原样印进了当年那青丘殿下的回忆里。”

伽罗便接话道:“后来娘娘与帝君缔结良缘,若是帝君同帝后二人皆知前尘往事,原也是一段佳话。可臣下……”他的浓眉紧紧锁着,似是懊悔,似是心痛,“臣下却无法告诉帝君,当年柳青阳便是帝君。因为臣下害怕帝君无法原谅自己。”

静窈剪水双瞳,顷刻间便有了极大的震惊之色。

伽罗长叹了一声,方道:“娘娘受天雷刑罚一事,原就是帝君心中一世的痛。倘若帝君知晓娘娘是因他而受此磨难,臣下委实无法想象……”

他摇了摇头,复又道:“这也是缘何当年娘娘因生劫落入凡间,帝君不肯再落入凡胎相随。帝君虽不知柳青阳实为何人,却深知若落入人间之时仅以凡胎相随,难以保护娘娘一世周全。岂知天不遂人愿,娘娘在凡间的那一世,遭青丘白辰阻挠,仍是红颜薄命,兰摧玉折。”

“娘娘恐怕还不知道罢?帝君亦因娘娘而在凡间犯了天规,在娘娘回归东荒的那一日,帝君于玄光湖畔引天雷自罚,便是害怕将来会应劫在身为九天神女的娘娘身上。”

静窈面上的神情极是复杂,亦是欢愉,亦是哀伤,亦是格外痛心疾首的神色:“那么伽罗,你说……当年,他为何……想要忘了我?”

静窈这般相问,却是一副小儿女情态,当即叫伽罗哭笑不得:“娘娘为如此相问,是因为仍然心系帝君吗?”

“并……并不是。”静窈没带帕子,只得抽了一回鼻子,仍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倨傲姿态。

“臣下相伴帝君十万载有余,帝君对娘娘之心,没有人比臣下知道得更清楚。以帝君的脾气秉性,因当年敛了回忆落入凡尘,却心知娘娘乃天界神女,更深许自己为世间凡人,须永世受轮回之苦。”伽罗思虑良久,方谨慎道:“臣下私心揣测,帝君是因人神相恋,有违天道,故而选择放手,不愿娘娘来日因帝君世世轮回而世世追随。帝君选择喝下忘川水,不是要忘了娘娘,而是要娘娘忘了他。”当年那一身喜服的温润少年,含笑死在她怀里时,仍断续道:“今生无缘,来世可否……”

可不过走了那一条黄泉归路,他便将誓言尽忘了吗?

她若可以使计倒了那碗忘尘水,为何他却要依例喝下,永生永世,将她忘得干干净净?

何况当日东荒榣山一纸修书,亦是他亲手写下的分别,从来由不得她选。

那念想不过一瞬,静窈已然冷声道:“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一纸休书既下,从今往后,他做他的大荒帝君,我做我的雷泽女帝。”

伽罗的声音中分明有着极大的痛楚与不忍:“娘娘,你为何如此倔强?”

藏主眼见着静窈动了真怒,赶忙拦在二人之间,打圆场道:“殿下,这是当日清衡帝君回归仙体留下的唯一物事。本座因知晓当年凡间之事,故而私心揣测此物许是殿下同帝君的缘分所结,亦是你二人昔年唯一回忆。如今也合该还与殿下,至于殿下是否愿意让帝君回忆起当年之事,那便是殿下的选择了。”

藏主的手中是一只赤色琉璃匣子,晶莹剔透,滟滟生光。静窈有一瞬间的失神,无端端地想起了当日青木崖上烟霏雾集的淋漓血色来。

琉璃匣受藏主封印四万年,此刻终于被他施诀打开。

赤色宝匣之中,流光溢彩,却只是晶莹一点,似露珠般明澈。

“这是……”静窈望着那仙术凝住的水珠,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柳青阳……”藏主微微叹了一口气,改口道:“应是清衡帝君。”

“这是清衡帝君当年回归仙体那一瞬,曾落下的一滴泪。”

森罗殿中格外静谧,静窈只听得见自己略显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

藏主解释道:“殿下当年令少司命仙君传来口谕,本座便将柳青阳的回忆炼入丹药,混入忘尘水中,由白辰君饮下。但本座心知柳青阳实乃大荒清衡帝君,便自作主张将凡间那半生回忆亦化入这滴泪中。如今,便交由殿下处置。”

静窈果决地接过那琉璃匣子,正欲告辞离开时,却被藏主给唤住了:“女帝可还记得自己毕生的姻缘?”

那凉意自心底漫起,可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只得言谈之间故作不屑道:“姻缘?本君一早便知道了。”

天命所批,雷泽帝姬与大荒帝君,有三世夫妻之缘。

晋朝一世,大荒万载,熙朝一生。

藏主果然再提点道:“女帝可还记得,本座曾言,女帝命中多犯桃花,与青丘王君有缘无份,与西海殿下注定陌路。”

静窈黛眉一挑,凝了藏主半晌,方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问道:“本君瞧着,藏主仿佛很是遗憾呐?”

藏主颇有几分无奈:“女帝顽笑,本座只想提醒女帝,这天命所批,雷泽之国静窈帝姬与大荒榣山清衡帝君,有三世夫妻之缘。”

“三世?”静窈心中略略算计了片刻,忽觉痛彻心扉,面上却仍是无畏,只笑道:“甚好,那本君与他三生之缘,已然尽断。从今往后,亦不会有任何纠葛。”

藏主的面色愈发暗沉:“女帝此言,可是认真?”

“本君自幼拜入九重天御宗门下,诗文算术皆是翘楚,区区三世,怎会弄错?藏主若不信,大可上九重天问一问教授九章算术的萧然师傅。”

那倾国疏色面上却是不屑一顾的神色。广袖翩飞之间,梨花四落,她清丽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森罗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