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四、恩怨休怀(2)
“有缘无缘,又有何分别?”静窈亦不甘示弱地望着丹樨之下的伽罗,明眸飞扬,神采奕奕,“本君一直相信事在人为,相信人定胜天。不知伽罗将军又意下如何?”
伽罗终于含笑颔首,面上满是钦佩之色,道:“臣下识得娘娘数万年,除帝君外,唯有娘娘待臣下如此坦**。臣下生平所识女子中,亦唯有娘娘,堪称为女中英豪。”
静窈干笑了一声,心中笃定,伽罗这顶高帽戴得委实不错,接下去怕是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了。
果然眼见着伽罗逐渐敛去笑意,无比郑重地单膝跪地,拱手道:“那么臣下斗胆,想问一问娘娘五万岁那年下凡之事。”
静窈眉眼微抬,一派清冷:“问罢。”
伽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方道:“臣下知道,娘娘年少之时曾心系青丘白辰,甘愿入凡尘相伴十世千年。”
听着眼前这曾经最忠心耿耿的部下与挚友,乍然提起她年少之时不堪回首的风花雪月情。静窈女帝觉得,自己面上颇有些挂不住。
但这位雷泽女帝素来标榜自己是个没心没肺且脸皮甚厚的,是以她又干笑了两声,道:“两三万岁时不懂事,瞎折腾几万年罢了。区区小事,哪里值得榣山将军挂齿。”说罢便装模作样地去端白玉案上的一盏枫露茶。
伽罗瞧着她那副冰雪之姿,虽是故作冷漠,却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她仍是当年朝暮殿里那青衣娇俏的少女,同那白衣青年温柔凝睇,语笑嫣然。
他起身拂去袍上尘埃:“为神仙者,虽历劫入凡世前后须饮忘川水,前尘尽忘。但娘娘可曾想过——须知世上人心,是永世不变的。”
昔年回忆刹那间涌上心头,静窈乍然回想起从前追忆之境中的疑惑。
这百年来,她愈发犹疑,可叹无解,以至于昔年隐秘,竟成了一块心病。
静窈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凛,茶水泼洒出来,有清香萦绕于腕间,悠悠不散。
她忽而厉声逼问道:“你想说什么?”
伽罗见她动怒,却仍是不卑不亢,昂首望着丹樨上那倾城绝世却怒容满面的女子:“娘娘不觉得,以青丘白辰十万余年来的行事作为,诚然与当年临安河畔的柳青阳大相径庭吗?”
静窈只觉心底间像被毒蛇擭住一般。
她端盏的指在微微颤抖,顷刻间,那上好的青花瓷盏被她掷在阶下,瓷屑飞溅,如一地残雪。
静窈屏住了气息,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往昔之事,虽已过去四万余年,但那十世千年于她,皆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伽罗却答非所问,竟反问她道:“娘娘以为,与帝君初见是何时?”
静窈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抬了抬眉毛,随口道:“一万五千年前,东荒竹山。”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番脱口即出,显得她格外在意清衡,便又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补充道:“倘若本君没记错的话。”
可她念起那日大醉初醒,乍见清衡之时,白衣君子风姿出尘,如高山仰止,心下却不由生了几分唏嘘之意。
“娘娘错了。”伽罗轻叹了一声,道:“四万年前,娘娘只五万岁芳华时,九重天上昭阳宫外,帝君便与娘娘有一面之缘。”
静窈一愣,此话当年清衡亦曾说过,但她始终以为他彼时不过顽笑,意在宽慰于她罢了。
且她隐隐约约觉得,伽罗这一番铺垫,终归还是要说到当年的青阳身上。
是以静窈旋即冷声道:“即便九重天才是我二人初见之地,那又如何?”
“娘娘又错了。帝君与娘娘初见,乃是当年凡界晋朝,临安河畔。”伽罗终于笃定说出了这番话。
“胡说八道!”
静窈终于厉声斥道,目中满是无边怒意。
伽罗却一字一句笃定道:“臣下若有半字谎言,便不配为榣山将军。”
“当年临安河畔,娘娘与之同结为夫妻,祭奠天地的,不是青丘白辰,而是清衡帝君。”
静窈的眸色如剑截之光,狠狠地从伽罗英武的面上刮过,却没从那张板正而肃穆的脸上瞧出一分心虚来。
她终于觉得足下绵软,无力支撑,颓然地坐倒在那御座之上。
伽罗朝那白玉案逼近了一步:“娘娘熟读上古典籍史册,不会不知赤龙一族实乃上古神族。大洪荒时代以来,神族规矩严苛,凡登临帝位者,必先下凡渡劫,后受天雷加身。帝君身为前任妖帝唯一子嗣,自然当年少践祚,下凡历劫。但赤龙一族早已被打为妖灵,故而帝君只得命臣下寻一死胎,与他暗中渡劫。”
他一壁说着,一壁仔细觑着静窈的神色:“当是时,是臣下亲手将帝君转世的魂魄放入那婴孩的躯体,才得以还魂。虽时隔数万余年,但臣下仍清楚记得,当年那处凡世为晋朝,那处民户族姓为柳,便坐落于临安河畔一处民宅。”
那副姿容却如冰魄雪魂般,宠辱不惊。上下神族第一绝色的容颜,即便了无悲喜,双目微阖,也依旧是倾国绝世之貌。
半晌,静窈只睁眼冷冷瞥了他一回,嘎嘣丢了四字与他:“本君不信。”
伽罗与她相识也有一万多载,如何不了解她生来那执拗的脾气秉性,只得道:“娘娘若不信,大可去幽冥司问一问藏主。臣下心知,娘娘数万年来广交天下良朋知己。藏主为娘娘忘年之交,定然不会欺瞒娘娘。”伽罗躬身行了个大荒的礼,方离了远山殿。
静窈在那殿中坐立不安半晌,终于还是乘了翠羽青鸾,去了北荒幽冥司的森罗殿里。
“静窈殿下终于来了。”藏主仍是老样子,“许久不见,这称呼总是改不过来。”
静窈心觉这幽冥司十数万载来的主人果然是个老狐狸。自她登临帝位那一日,上下神族中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且这三百年来她每每造访幽冥森罗,藏主亦是一口一个女帝唤得顺溜。
但她因有事相求,故而仍端了一个甚矜持的笑,恍若未觉藏主话中深意般,只道:“藏主别来无恙,唤我旧时称呼便好。静窈今日前来,只想问你一件事情。”
她这般自降身份,言谈之间,便宛若当年。没了雷泽女帝尊位的羁绊,她依旧是那个森罗殿里与藏主谈笑风生,喝茶逗趣的小神女。
“数万载来,殿下还是第一次同本座这般说话。”藏主含了笑意,“往日殿下前来,皆是春风送暖的模样,今日却何以比本座更加严肃?”静窈便有些羞赧,亦攒了几点笑意:“原是我失礼了。”
藏主素来黑沉的面容愈发和煦,柔声垂问道:“殿下想知道何事?”
他如此开门见山,静窈亦懒得遮掩,便单刀直入问道:“静窈先夫,柳氏青阳。”
却听得藏主恰好异口同声问道:“可是关于当年凡世的柳青阳一事?”
二人俱是愕然。
静窈眼中一热,已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藏主,你我相交万载,可否告诉我一句实话。当年我嫁的人,究竟是谁?”
藏主素来冷静敏锐,从容不迫,他思虑良久,终于开了口,却似是有些答非所问:“殿下可知道,这世上亘古不变的,唯有人心?”
静窈心下愈发生寒。藏主此言,原与伽罗如出一辙。
她的声音在森罗殿中有些发颤:“那又如何?”
藏主搁下手中朱砂,站起身子道:“殿下识得青丘王君数万年,昔日亦入凡尘追随当年的青丘殿下十世。本座便想问一问小殿下自己,可曾觉得那十世之里,青丘那位殿下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静窈双目迷离,喃喃自问。
藏主望着她那微蹙的眉头,含笑叹了一声,道:“恕本座直言,殿下当年为承雷泽女帝君位下凡渡劫,回归仙体之时,曾对本座麾下两位鬼使用了一点小把戏。虽然糊弄过他二人,却不曾逃过本座的法眼。”
静窈霎时便有些羞赧且内疚:“原是我自作聪明,贻笑大方了。藏主拥审判之眼,掌审判之权,静窈为神为人,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藏主目光如炬。”
藏主虽戳破了她,却无半分薄责之意:“莫说殿下身份尊贵,便是以本座同殿下万载交情,殿下这份过错,本座也应替殿下承担。”
“对不住,藏主,当年我趁着二位鬼使回首之际,将手中那碗忘川水,尽数倒给了黄泉路上盛开的摩诃曼珠沙。”静窈含了一点狡黠笑意,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藏主颔首道:“既是如此,殿下聪慧非常,想必认出了凡世熙朝那位拓跋轩罢。”
“青丘白辰。”她言简意赅道。
“恕本座冒犯,昔年之时,殿下同青丘殿下相处的时日,原比后来的清衡帝君久上许多。那么算上熙朝凡界那一世,殿下觉得,柳青阳与他们又有何不同呢?”藏主进而循循善诱。
她一双黛眉如远山之色,不画而翠,即便紧紧皱起,也依旧是如画容颜。
有何不同?
此前九世,她都未有缘与白辰在一处,只能隐于暗处,悄悄护得他世世平安。
且那每一世,他都如当年那个青丘殿下般,温柔而城府,隐秘而伟大。
若说不同……
当年临安河畔,青阳素喜穿白衣,面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心如临风翠竹,宁折不弯。
彼时,他亦以为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凡间民女,不过是青衣白裳,未施红妆。
他却仍那般坚定地与她道:“我柳青阳与静窈今日结为夫妻,一世长依,不离不弃。”
有何不同?
追忆之境里所见所闻,仍历历在目。从前她年少无知,不知多情转是薄情累,不知她一腔热血,生生被那凉薄负心之人浇得透彻。
果如天命所批,御宗三万余载,凡间十世千年。她对他十世情深,他与她万载缘浅。
唯有那最后一世,青阳身为凡人,自始至终不离不弃,终因护她而死。
她亦因护他而屠戮凡人,触犯天规,于聚灵台上受天雷三九二十七道。
电光火石间,静窈神思一片清明。
当年她下凡历劫,因不舍忘记清衡,没喝那忘川之水,自然知道熙朝一世,拓跋轩便是青丘白辰。
藏主说得对——这世上,不变的唯有人心。他是怎样,这数万余载,周而复始,无论天界凡间,他一直,都是那般模样。
“殿下怕是忘了本座曾经说过的话。其实仔细思虑,以殿下的聪慧,定然能够分辨个中蹊跷。”藏主见她一双明眸,宛若点水,终于再度开口。
曾经?
她素有过目不忘之能,以记忆卓著闻名于当年御宗学堂。
藏主当日的话仍在回**耳边,格外明晰。
“天命所批,殿下与青丘王君的确有缘,只可惜,奈何情深,向来缘浅,自是有缘无分。”
“可殿下与大荒帝君……天命之言,殿下与大荒帝君有三世夫妻情缘,难舍难分。”
静窈面上冷笑连连,眼中却有热泪滚落:“即便这是事实——他便是青阳,那为何,他从不曾告知本君?”
“娘娘——”后头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
静窈虽没回头,却已凭声识人:“伽罗?”
伽罗行至静窈身旁,拱手行了大荒之礼:“臣下便知道娘娘心系帝君,一定会来这幽冥司问一个究竟的。”
静窈抹去颊上泪水,终于有些恼怒:“甚好!你与藏主一同下了这个套,便等着本君往里面钻吗?”
“娘娘恕罪。”伽罗见她动怒,已然半跪在地:“因为帝君从来都不知道,当年的柳青阳,其实并非青丘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