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六、恩怨休怀(4)

雷夏泽终年雾气弥漫,关隘之处,更是常年烟霏云涌,寻常人皆无法视物。

可今日翠羽青鸾将将曳地,静窈便察觉出不妥来。

那浓重的雾气此刻却散了许多。

且静窈一向嗅觉灵敏,即刻便闻出了这关隘之口,有着不属于雷泽神族的气息。那是一种自远山而来的木叶清香,格外熟悉。

她心觉耽搁不得,即刻便捏诀回了远山殿,却见她几位兄长皆在殿中,正在谈天说地闲聊八卦。

宣明神君在算出嫁纳礼,卿云神君在谱生辰八字,炎炜神君仿佛最是靠谱,正在那厢卜卦,推演着黄道吉日。

静窈看得一头雾水,忙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有人要成亲了?”

炎炜神君闻言便止了手上动作,龟板与铜钱散了一桌。他挑了一回眉毛,嬉皮笑脸道:“你三哥抱了个受伤的小美人回来,不知道是否又是他宗族里头的表妹。”

静窈亦跟着挑了一回黛眉,乐不可支地问道:“在哪里?”

炎炜神君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阳春殿里头,要不要哥哥们陪你去看一看?”

静窈甚激动地点点头:“走!”

阳春殿里画骨香尤甚,殿中竹榻之上,侧卧着一个红衣美人,身上依稀可见斑驳血迹,甚是触目惊心。

静窈虽数万年来有个认人不清的毛病,此刻不过略略瞥了一眼那榻上美人,却已然失声道:“琳琅?”

椅桐神君正端了药来,赶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斥道:“嘘,别吵着人家安眠。”

静窈看她三哥的神色即刻便有些鄙夷:“你可知道她是谁?”

几位神君闻言纷纷望向静窈。

“青丘之国……”静窈才说了四字,阳春殿里便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般。

榻上的琳琅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嘤咛。

炎炜神君垂首望了那甜美的侧颜一眼,已然开口斥责椅桐神君道:“不是我说你,早晚死在牡丹花丛中。色字头上一把刀,你懂是不懂?”

椅桐神君已然叫嚣道:“我知道,不就是青丘之国伺候王太后的一个婢女嘛。”

几位神君面面相觑,椅桐又道:“而且叫他们的王后前日毒打了一顿,又给赶了出来。若不是我同继柏神君恰巧垂钓路过,捡了她一条小命,早就咽气了。”

望江神君素来心善,已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方粗略检查了一回琳琅的伤势,确实颇重。望江心下倒有些发善,又问椅桐道:“可知她是犯了什么错?却要被毒打成这样。”

椅桐神君砸吧砸吧嘴,十分不屑:“能有什么,不过就是那青丘王后小气得紧,见这丫头颇有几分姿色,入了青丘……”他略略瞥了一眼静窈,方开口道:“青丘那位王君的眼,说她魅惑君上,这才用完刑给赶了出来的。”

殿中一片唏嘘,眼见着是这般红尘琐事,甚是尴尬,一时间倒也无人接话。

静窈瞧琳琅一身红衣被鞭子抽得破碎,血痕累累,几乎要与那红衫融为一体,心下亦有些不忍。

琳琅总也算是个小美人,又因是狐族之女,故而天生多些娇媚姿态。但同青丘那位千娇百媚的美人王后相比,自然是相去甚远。

止水神君已然犹疑道:“可是静儿百年前就吩咐过了,我雷泽之国——青丘狐族与东海龙族是断断不得入内的。”

椅桐神君赶忙辩解道:“都给人赶了出来,哪里能算是青丘的人了?”

“看来百年不见,青丘王后的容人之量愈发小了,连区区一只小红狐狸也如此看在眼里。”静窈思量片刻,方道:“三哥说得在理。我清霄殿中仙娥不多,便留她在后殿里,同莲儿做个伴罢。”

说罢便命人将琳琅安置去了清霄,又与她诸位兄长一同去远山殿喝茶歇息。

炎炜神君生得修长清瘦,两条腿搭在那椅子上,颇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模样:“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呐。”

宣明神君亦附和道:“大师兄说得对,怕是真要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了。”

椅桐神君把玩着青花瓷盏,似笑非笑道:“不就是一只小狐狸吗?静丫头镇不住她,便让我来好了。”

“真不要脸。”静窈望向她三哥哥的眼神愈发鄙夷:“我雷泽之国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

望江神君接话道:“不过静儿,你收留那琳琅姑娘,当真不怕她是青丘……”

他一番话说得隐晦不已,然殿中诸人皆是心照不宣。

“当年无用,被白辰囚禁青丘几日。彼时琳琅对我也算有恩,今日便当我还她这份恩情。”静窈慢条斯理地拨着那杯中浮茶,“何况青丘想将人送进来,便是拿准了我这般心态,我何不遂了他们的愿,再看看他们能掀风作浪到何种程度。”

椅桐神君将茶盏搁在案上,敛了那风流神色,郑重其事道:“英雄所见略同。只是我雷泽之国今后上上下下,都得要紧些了。”

静窈没好气地白了椅桐一眼:“我虽心知你并非真正好色,但分寸还是要有的。你虽救了琳琅,但她好歹是女儿之身,你同她稍稍腾些距离,也是好的。”椅桐却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静窈最看不惯她三哥这幅风流多情的姿态,当即便道:“否则你宗族里头几位表妹知道了,怕是没一个愿意嫁你。”

说起椅桐神君的表妹,原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八卦一桩。

静窈年岁尚小的时候,便总听几位兄长提起,椅桐神君家中有无数表妹。

诸位师兄弟每每见着椅桐神君带着哪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在燕子楼喝茶饮酒,便会多嘴问上一句:“这位可是老三的心上人?莫不是好事将近了?”

椅桐神君总会咳上几声,再正儿八经道:“别胡说,这是我族中表妹。”

更有甚者,曾见过椅桐神君在燕子楼里带着三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姑娘一道吃饭,再问椅桐,答曰:三人皆是族中表妹。

彼时尚且年幼的静窈正跟着撷兰帝后出去赏花。听罢她母后说的椅桐神君这桩八卦,静窈便握着撷兰帝后的手好奇地抬头问道:“母后,三哥哥很多表妹么?何以静儿从来没有见过?”

她话音未落,便见椅桐神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姑娘堪堪路过。他许是走得急,来不及下马,还朝着撷兰帝后拱手施了个礼:“师娘好。”

尚且年幼的静窈惊得目瞪口呆。

撷兰帝后垂首慈爱地望了小静窈一眼,她黛眉微挑间,静窈仿佛读懂了她母后目中深意:“看见了吗?母后从不骗你。”

待到静窈出阁之后,有一年归宁之时,椅桐忽然央她带一匹南荒的碧罗绸回来。

静窈虽同她这三哥打了万年嘴仗不止,但心里还是格外疼惜椅桐神君的,故而让清衡选了南荒当年进贡的碧罗绸缎,带回雷夏泽给她三哥做礼物。

远山殿中诸位神君俱在,连带着几位皇族的叔伯亦来看望新婿。

彼时静窈倚着清衡,一如鸳鸯成双,郎情妾意。

她自己是浓情蜜意,自然也不忘关怀她这十几万岁还未成家的三哥一声:“三哥哥,这绸缎是要送给你娘亲,还是你的意中人呀?”

当着雷泽诸神与清衡帝君之面,椅桐神君又咳了两声,方正儿八经道:“小丫头懂什么,这是送给我族中表妹的。”

静窈抬了抬眉毛,望了清衡一眼,没开口。

但她一位皇伯父素来逗趣,当即便道:“椅桐,那你这一匹绸缎如何够数?”

诸位神君即刻齐齐望向那位皇伯父,又听得他道:“你是打算裁成手帕送与她们,还是抽成丝送给她们?”

远山殿中一派哄笑,连一向在外人面前格外冷肃的清衡帝君与辉耀帝君,也险些没有绷住。

此刻几位神君听及“族中表妹”之言,便又嬉笑起来,纷纷将琳琅与椅桐还有他那族中数不清的表妹们扯到一处说事。静窈瞧着她那几位兄长,却没有一个稳重模样,只得无奈叹气,方独自回了清霄。

“静儿,喝茶吗?”她正思虑着青丘之事,此刻回过神来,却又是那个平日里最爱与她作对的三哥哥椅桐神君,独自来了清霄殿寻她。

“不了。”她抬眼一笑,顷刻间又是那般混世小魔女的形容,对着椅桐神君道:“三哥哥,你老实与我说,我父君母后什么时候才回来?我这一天天的,凡间的梨园戏子都没我这般累。”

椅桐心下生怜,端了盏酽茶给她,抚了抚她肩头,反问道:“今日伽罗同你说了什么?”

静窈长眉入鬓,不画而翠,只微微一皱,便顷刻间舒展了:“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提了他……提了清衡一句往事罢了。”

她话音方落,内殿里跑出来一个清秀可爱的孩子,呼道:“母后,三舅舅,父君可来了?”

静窈忍不住笑了,伸手将青儿抱在怀里,道:“父君在很远的地方,暂且来不了了,青儿很想他么?”

青儿如今才两百余岁,便如同凡间的幼童一般,只是格外灵秀俊俏。清衡的相貌,是眉分八荒利剑,目若九天朗星的俊朗,却叫人望而生畏。青儿一副相貌,像极了他,唯眼眸清灵,眼尾飞扬,同那一双笑靥,神似静窈。

但他自小便是个十足十的混世魔王样,没有清衡半分的稳重,却也不知道像谁。

静窈不知该含喜还是含悲。

青儿赖在她的怀里,扭股糖似的撒娇道:“母后,青儿想父君,但是青儿很乖,母后不去见父君,青儿也不去。”

一句话说得静窈几欲泪下,椅桐神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开了。

青儿年纪小小,却很是懂事,眼见着椅桐神君离了殿门处,便伸手去抚静窈的眼睛,奶声奶气道:“娘亲那幅画画得很好看,青儿已经牢牢记住了爹爹的模样。将来若见着爹爹,青儿一定会认出来的。”

他话音方落,静窈却见椅桐又回来了,便赶忙问道:“三哥哥还有何事吗?”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久别重逢,天雷地火……”他似是唱梨园戏一般的腔调。

静窈斜睨了椅桐一眼。从前这番话他也曾说过,可彼时静窈心下感伤,没来得及适时反击,今日终于逮着个机会,她怎容错过。

她思忖了一会,忽然想起来清衡是条赤龙,她又是雷泽神女,她三哥那四字形容倒是半分不差。

眼见着静窈愣了片刻,椅桐便以为今日打赢了嘴仗而格外开心,谁知那前脚刚出门,便听得后头静窈无波无澜的声音:“三哥哥,你宗族里头那几个表妹还不肯嫁与你呢?”

“死丫头。”椅桐迈出的脚步霎时止了,十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