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三、恩怨休怀(1)

百年岁月如洪流,于神妖而言,皆不过弹指岁月。

每年八月初五乃是云风的生辰。静窈仍是年复一年,先往华庭宫吊唁一个时辰,再赶去北荒幽冥司森罗殿,查访影生录。

藏主今日命人备的是雪峰含翠。因北荒之中,终年积雪不化,万物不生,唯雪峰含翠得天独厚,长得最好。

且因雷泽之国那位静窈女帝,平日里最喜饮这雪峰含翠。

外头有云靴响起,脚步铿锵有力,倒不似女子的步伐之声。

藏主高声道:“静窈女帝又来了。”

森罗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把雄浑的男声响彻于幽静殿中:“藏主别来无恙。”

区区六字,便教这幽冥之主心底发颤。

然他所惧的并非眼前这名震大荒的第一将军,却是眼前人背后那一统三界的青年神尊,醉卧血饮万载,执掌一方生杀。

“伽罗将军。”藏主稍稍镇静了些,方开口相问:“不知将军今日前来……可是清衡帝君有何吩咐?”

伽罗生性豪迈,拱手见礼过后,便言简意赅道:“藏主,帝君差遣臣下前来,是想告诉藏主一声,云风神君在影生录上的三魂七魄,如今可以现形了。”

藏主心底便有些发紧。他虽是神族中人,但幽冥司地处北荒之界,故十数万载来对清衡万般敬畏。

“清衡帝君数万载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本座虽身为这幽冥司主宰,有时却也着实看不透帝君这位大人物。”

“帝君如何吩咐,本将便如何去做。身为臣下,从不过问个中缘由。”伽罗面色深沉,有肃杀之气:“想必来日祸乱九天,也并非藏主所愿罢?”

“那么本座斗胆,敢问将军一句——”藏主郑重其事道,“有些事情,伽罗将军觉得,清衡帝君应当知道吗?静窈女帝又当知道吗?”

伽罗一时语塞。

藏主的声音中显然有感叹之意:“每年八月初五,雷泽女帝都会来幽冥殿查看影生录。将军今日前来特地告知云风神君之事,便是清衡帝君授意,云风神君可回归仙身了吗?那么雷泽女帝那里……”

“藏主只需按帝君吩咐即可。”伽罗将藏主的话截住,转身离开,临行前复又道,“至于女帝那头……本将会代帝君亲自去向女帝解释一切。便不牢藏主费心了。”

藏主拱手为礼,极为恭敬:“本座明白,恭送伽罗将军。”

“连带着当年的一切,都是时候公诸于世了。”火麒麟乘风而去,森罗殿的大门再度掩上,只留下风雪里一声残留。

雷泽之国自古以来烟云弥漫,隐于尘世,非雷夏泽子民而寻不得。故而天界五方五国中,唯雷泽之国最为隐秘。

火麒麟并未直接回东荒榣山,而是按上古地图寻着踪迹,来了九天之南的雷夏泽。

“大荒清衡帝君座下,榣山将军伽罗,求见雷泽之国辉耀帝君。”

“辉耀帝君同撷兰帝后双双云游去了。”守门的小仙如是道。

伽罗两道浓眉一皱,沉声问道:“敢问这位仙君,如今雷泽之国是何人坐镇?可是辉耀帝君门下大弟子炎炜神君?”

“呃……是我们从前的小殿下静窈帝姬,如今的雷泽女帝。”守门的小仙眼见着跟前这位散发着强大妖气的魁梧勇士并非寻常妖灵,便拿捏了分寸道:“不知阁下是……”

伽罗一时沉默,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守门的小仙竟已出乎意料地将他放行,令有两名仙童毕恭毕敬地领着他进了大殿之中。

远山殿内白檀袅袅,丹樨之上,一个年轻女子端然而坐,白衣白裙,玉冠束发,斜斜插一朵白簪花。那眉目如画里,古灵精怪的神色**然无存,举手投足间,满是凌厉果决的威严与震慑。

伽罗心下不由一惊,他从未见过静窈这般模样。大荒相处万年,他们的静窈帝后在他眼里,向来是天真浪漫,语笑嫣然的窈窕少女。

数百年不见,此刻见得她如此形貌,竟同当年登临君位的清衡帝君那般相似,有着睥睨天下的威严气势。

他拱手行了妖族之礼,昂声道:“清衡帝君座下,榣山将军伽罗,见过静窈女帝。”

静窈略略一瞥,伽罗仍是当年模样,半分未变。

清衡御下极严,他麾下的十八名妖将,素来礼数周全。而如今伽罗这般同静窈相见,口气堪堪不如从前熟稔。

当年静窈曾笑言,即便她同清衡和离,她与伽罗的关系却半分不差,他若来了雷夏泽,她还要请他吃上一块自己亲手做的清霄芙蓉糕。

不想一语成箴,她当真与清衡和离三百年,而她与伽罗将军再度相逢,却是神魔之战前夕。静窈将伽罗一副神色看在眼里,只觉格外疏离,心下感伤。

谁知静窈尚未来得及开口,椅桐神君一杆沧月枪已然拦在伽罗跟前:“大荒第一名将——这是来我雷泽之国送死吗?”

“三哥哥。”殿中响起她清凌凌的声音,制止了椅桐神君。

她放下手中的地形图,方抬眼瞧了伽罗。那明眸如灼灼桃花,凌厉飞扬,又望向了一旁的椅桐神君:“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

卿云神君年纪虽非最长,于诸位师兄弟中却最为稳重,即刻挡下了椅桐神君的沧月枪:“伽罗将军,我三师弟生性鲁莽,还请将军此番别往心里去。但大荒与我神族开战在即,伽罗将军此刻前来,若是谈公事,雷泽诸神当以礼相待,可若是谈私事——自然,我雷泽之国与大荒早在三百年前便无私事可言了。”

伽罗并未化出法器炎魔刀,举止亦是恭敬有礼:“本将斗胆,有一事要与女帝详谈,还望七位神君见谅。”

静窈微微颔首,六位神君便拱手齐声道:“臣下告退。”唯椅桐神君意犹未尽,仍举着他那杆沧月枪伫立当场,冷眼瞅着伽罗。静窈叹了口气,又唤了句“三哥哥”,炎炜神君同望江神君方一边一个扯了他下去。

“伽罗。”她再度唤他,稍稍敛了些疏离的口吻。

“娘娘。”伽罗开口时,却仍是旧日称呼。

“伽罗将军错了称呼了。”静窈放下手中杯盏,姿容若冰雪淡泊,眸中并无一丝一毫波澜起伏。

伽罗却拱手恭敬道:“娘娘是我大荒的帝后娘娘。帝君心中唯有娘娘一人,榣山诸人亦只认娘娘一位帝后。”

静窈叹了一声,流云广袖一挥,伽罗身旁的檀木桌上便现了一盘糕点。

伽罗疑惑道:“这是……”

静窈莞尔一笑:“我曾经应允你,你若来雷泽看我,我便请你吃清霄芙蓉糕。”

伽罗亦报以一笑,便去取那糕点。

“我做的,没毒。”静窈乍然一言,伽罗方咽了一口糕,闻言便噎住了,引得翻天覆地一阵咳嗽。

静窈忙广袖一挥,又变了盏龙井茶出来:“慢慢吃,别噎着。”待他咳喘稍定,方听得静窈问道:“你近来可好?”

伽罗便颔首道:“谢娘娘关怀,臣下很好。”

“昊浚可也好?”静窈又问。

伽罗道:“昊浚亦很好。”

静窈含笑道:“苍玉也好吗?”

伽罗含了几分悯色:“苍玉很好,也很挂念娘娘。”

静窈甚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了一句:“其他那些常山将军浮山将军虞山将军……他们也都好吗?”

伽罗叹了一声,道:“他们都好。”

静窈便没再开口了,他只得问:“娘娘便不问一问帝君近来可好吗?”

静窈的笑意乍然敛了,温言道:“什么帝君,从没听过。”

伽罗轻笑了一声:“几百年不见,娘娘果然还是老样子。”

“几百年不见,伽罗将军也不曾变过。”静窈的唇抿过口脂,如柔柔盛开的牡丹,有幽幽清芳萦绕在殿中,似冰雪澎湃。

伽罗一时语塞,静窈已然开门见山道:“伽罗将军今日前来,不只是为了喝茶吃糕罢?”

他默了良久。远山殿中的雪松气息清香凛冽,教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这仍是在东荒榣山,在疏桐殿中。

伽罗终于开口相问:“娘娘可知道,当日您生产之时,帝君给您吃的是什么?”

静窈的远山黛眉轻轻一皱,只是沉默。

伽罗又问:“以娘娘的聪慧,不会不知道那日陪在您身旁的,实是帝君他老人家罢?”

静窈仍没开口,只是目色有些迷离。

“帝后与帝君夫妻万年,不会不知帝君原身乃是一条赤龙,而自上古时期,每一位龙神都有自己修炼的内丹。”伽罗一向冷漠的脸上竟是十分动容的神色:“帝后娘娘那日吃的,便是帝君修炼了十六万年的内丹。”

静窈的双手藏于白衣广袖之下,狠狠握紧了。她自诩冰雪兰心,一早便有此想,不过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为何要将自己的内丹给我?”

话音方落,她却忽然想起,当年初初发现清衡的原身时,他曾经告诉她的那个故事。

清衡的母后在诞下他时,受不住体内业火凌厉,羽化而去。

“若非如此……”伽罗方开口,便被她打断:“若非如此,本君便会同清衡的母后一般,难产而死,是吗?”

伽罗亦不避讳:“自帝君知晓娘娘有孕后,便日以继夜翻查上古典籍,只为能在娘娘生产之日保住娘娘性命。”

静窈却忽然冷了神色,问道:“倘若他当真心细如发,为何不早寻对策,非要到本君身怀有孕才行此下策,以赤龙修炼的内丹来救本君之命?”

她又是气极,又是心痛。

伽罗的脸忽然红了,犹豫半晌,方道:“有些事情,帝君原以为不会发生。”

却见静窈一双黛眉愈蹙愈紧。

他晓得静窈生来便有些缺根筋,索性说得明白:“帝后娘娘恕罪,方才臣下撒了谎。帝君以为娘娘心中没有帝君,便不会与帝君……是以自北荒归来之后,帝君便已竭尽全力搜寻古籍。上古典籍中从未记载过赤龙族神女生产之时有此等惨剧,帝君何等聪慧,即刻便明白皆是因为赤龙神族的体内皆有一颗业火内丹。”

他说得如此明白,静窈虽然数万年来一向是个少根筋的,此刻却也再明白不过了。

若不是北荒那夜她误食了鬼族那位长公主安歌下的情药,她同清衡便不会有那一夜的枕席之欢,更不会这般莫名其妙地有了青儿。

她自然不是什么赤龙族的后裔,她是雷泽之国如假包换的帝姬,大地之母女娲娘娘的后人,她是人首蛇身的神女。

因是如此,倘若没有清衡那枚内丹,即便她是女娲后人,是雷泽帝姬又如何?她早已灰飞烟灭在这尘世间,留下青儿,又成为一个失了娘亲的赤龙族后人。

清衡千方百计将她送回雷泽之国,原是因为他没了轩辕,又失内丹,再也无法如从前一般,护她一生一世周全。

她从前年少轻狂时,自以为能护着白辰一生一世,更如巾帼女英豪般对她二位义兄道:“你们懂什么?爱一个人便要保护他一生一世。”

殊不知,她最终也遇见了一个想要不顾一切去爱她一辈子的人。

她乍然想起了重回雷泽之国的前一日,清衡对她说的那第三件事。

彼时他尚未开口,便低头将她牢牢吻住,那杜衡与石兰的清芳里,她分明察觉了一股炎气。

那时,他便打算将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内丹给予她了。那是可以护他帝君之尊无虞的圣物,亦是可以保她仙身不死的灵丹妙药。

原来无论她以为自己有多稳重而懂事,在他眼里,却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一世的小丫头。

伽罗言语中的果决却让静窈没能再多虑片刻:“帝君没了内丹,便如同寻常神族,再没了控制轩辕的灵力,若是当真有朝一日遇上了轩辕神剑,帝君反而会深受其伤。”

她的呼吸声愈渐沉重,言语却是冰冷:“所以,你是来劝本君对他手下留情的?”

伽罗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摇头道:“娘娘如今乃是雷泽女帝,自然掌雷泽之国二十万大军兵符。臣下恳求帝后娘娘,这亦是帝君之意,来日北荒澭水一战,娘娘万万不可随军出征。”

锋利的指甲似并刀般嵌入掌心。澭水一战,他自知凶多吉少,怕是甘用自己性命,换回天地安宁,却又如何舍得她亲眼见着他灰飞烟灭的惨烈一幕?

静窈敛衣起身,格外平静:“本君知道了,你回去罢。”

伽罗的面色有些难看,却仍再度施了妖族之礼。那是从前大荒万余年里,他对着她时惯有的礼节。

可他方行到那殿门处,却忽然迈不动步了。

静窈犹疑地瞥了他一眼,凌然道:“伽罗将军还有何贵干?”

“臣下想替帝君问一个问题。”伽罗忽然回首,平静地凝视着那双翦水秋瞳。

“娘娘可还相信与帝君之间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