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五、罗刹朝面(1)
静窈自历过天劫之后,便独自去了冰窟中休养生息。
虽是名为休养,但雷泽皇族上下皆心知肚明,辉耀帝君早已将雷泽秘术传与静窈,由得她自己在那万年冰窟中修炼。
因雷泽诸神数十万载来皆修水雷术法,故而那万年冰窟里的寒冰榻能与修行之人相辅相成,使其修为大增。
但这冰窟阴寒极盛,寻常仙者皆受不了这般入骨冰寒,且这方万年冰窟一向与女娲圣殿并称雷泽之国两大禁地,若无辉耀帝君许肯,等闲皆不可入内。
故而数月来静窈皆是独自一人在这冰窟内修炼,有时堪称废寝忘食,连清霄殿也难得回去一趟。
倒不是她存心不回清霄,只是青儿有她父君母后照顾,自是安稳无虞。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夫妻二人含饴弄孙,更是乐得自在。且她每每离开清霄,青儿便似懂事一般,要嚎啕大哭上一个时辰,却让她揪心不已。
更何况她已历过天劫,便等着炎炜神君卜出的好日子,只待那日继承雷泽女帝之位罢了。
可近来许是在那方冰窟里头独自待久了,她的性子竟然渐渐沉静下来,倒有几分她那闺名的品格。
她近来勤勉修炼,从前那般懒怠模样,竟连如今这般劲头的十分之一也不如。辉耀帝君座下的几位弟子偶来探她时,皆会顽笑几句,道她如今初为人母,的确成熟稳重许多。
静窈只笑道:“九万来岁的人了,如何能同当初少不更事那般,沸反盈天,连累旁人。”
更何况她始终觉得,如今所有,全是凭当日青木崖上那条赤龙神尊所赐。而她,不过仍是那个受众人保护的掌上明珠,却一无是处罢了。
故而她数月来皆是如此。
这日静窈正侧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得悉悉索索一阵动静。
来人周身的气味乃是画骨香,正是她三哥哥椅桐神君的阳春殿里终日焚着的香料。
“三哥哥。”她双目微睁,敛衣起身,“一个人在呆惯了,却叫三哥见笑了。可是父君母后有何吩咐吗?”
“师父他老人家怕你一个人在这里闷坏了,嘱咐我来同你斗斗嘴。”椅桐神君瞧她神色端庄,眉目间敛去了往日吊儿郎当又飞扬跋扈的神色,虽仍是灵气四溢,却看着格外淡泊平和。
椅桐便也肃了口气:“大师兄已夜观星象,占卜术数,一月初一便是你承袭雷泽帝位之日。”
静窈却忽然疑惑道:“三哥哥,你说时至今日,究竟是我自己的选择,还是旁人逼着我一步步走到这高位上来的?”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仿佛要透过椅桐玄色螭纹的袍子,望向极远的地方去一般。
“傻丫头,胡说什么呢?”椅桐又有些急眼,“三哥原以为你从有了青儿后,心性成熟许多,堪担雷泽大统,怎知你还是如此叛逆不懂事?”
静窈却忽然轻笑起来:“三哥哥,我与你顽笑呢。雷泽女帝乃女娲后人,坐拥天下,尊贵无比,是世间诸神求也求不来的福气,我怎会不珍惜呢?”
她一双眸子漆黑似夜色,却有恍若星辰之光,那般直勾勾地盯着椅桐神君,却教他有些琢磨不透。
一月初一,乃是新岁既过,静窈择此日践祚,继承大统,自然是雷夏泽举国上下一等一的盛事。
何况她是雷泽之国唯一的小帝姬,是伏羲与女娲大帝遗下的上古神器女娲石和伏羲琴的唯一传人。
雷泽之国数十万载来皆是雾蒙烟起,今日却由卯日星君驾来日车驱散。那晨曦的微光自九天东际而来,旭日东升,华芒万丈。
雷夏泽的子民皆往各家供奉的宗族祠堂中恭贺女娲大帝,并为新任女帝祝祷供奉。
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在东方未明之际便已悄然离去,云游四海。那九天诸神里,唯天帝坐镇凌霄不得空闲,只遣了太子擎宇君与四位皇子作代表,其余上神帝君与下神王君皆无一例外前来瞻礼。
远山殿中,唯有上神族几位帝君同九重天太子殿下得以入座,其余诸天诸神皆分立两列,拱手为礼。
雷泽之国的掌案仙官陆离唱驾道:“恭迎女帝——”
那刺眼的光芒里走来一个白衣白裙的少女,望之不过舞夕年华,那步伐铿锵,却走得极为沉稳淡定。诸神便有些哗然,更有甚者,竟背地里窃窃私语起来。所言所道不过是“今日乃是雷泽之国静窈女帝初承大统的喜日,女帝却如何仍是一袭白衣并白簪花。”
雪色的裙裾如娑罗花般一树裁开,拂过那光洁的丹樨,素来耳尖的静窈只恍若未闻一般。
她心知便可。这麻衣如雪,簪花插鬓,皆是为她故去的义兄云风神君服丧。哪怕今日登临帝位,清霄殿里那一挂吉服,也不过望了一眼,她便撂下了。
丹犀之上,静窈一展白衣广袖,稳坐于御座,方开口昂声道:“诸位请起。”
在场诸神,除云霄之国承川帝君、昆仑之国梓桐帝君与昊天之国崇霖帝君同静窈尊位相当外,便是九重天那位太子擎宇君,如今也矮了静窈一头。
静窈又道:“如今,我神族正值多事之秋,本君不需多言,想必上下神族皆是心知肚明。”
殿中诸位臣子皆异口同声道:“是,女帝。”
“今日是本君登临帝位之日,亦是我雷泽诸神接受敕封的吉日。”清丽的容色愈发冷肃,再不复往日天真烂漫的明媚模样,“虽说我雷泽之国数十万载来皆不问神族诸事,但而今天族与大荒开战在即,为保上下神族平安,尔等不可懈怠。且我雷泽兵将素以骁勇善战著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将来澭水一战,本君要不费一兵一卒,便教大荒三族,臣服膝下。”
她字字铿锵,那目色比北荒冬日里漫天的飞雪更为冷寂。辉耀帝君座下关门弟子共七人,素来以炎炜神君为尊长,此刻便由他出面执礼道:“请女帝示下。”
静窈素手一挥,青玉虎符以迅疾之势飞出,被炎炜神君接在手中。
“自炎炜神君至下,七神君各司其职。另开我雷泽藏兵室,由宣明神君统领。兵符仍由炎炜神君掌管,行军阵法为椅桐神君之责,领我雷泽二十万兵将,以便来日备战。”
七位神君皆拱手肃立,殿中诸神显得愈发恭顺而敬奉。
承川帝君同大荒背了杀子血仇,早有些按捺不住:“不知静窈女帝有何高见?”
静窈却是一副格外谦逊的稳重模样:“承川伯父统领云霄二十万载,静窈不过初登帝位,如何敢在几位伯父面前班门弄斧。”
崇霖帝君亦捏了一回拳头,开口道:“我昊天之国同云霄之国一般,皆与大荒帝君有不共戴天之仇。此战许胜不许败,便看着我上下神族是否万众一心了。”
他一双吊梢三角眼凝着静窈,颇有几分老狐狸的姿态:“不知静窈女帝意下如何?”
自然,殿中诸国皇族,多多少少皆与清衡帝君有着深仇大恨。唯有她雷泽静窈同清衡有过夫妻之缘,更为他延续了赤龙一族的血脉。
静窈换了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崇霖伯父说得极是,本君的姐姐安乐公主险些为轩辕所害,义兄云风神君亦生死未卜。我雷泽之国同大荒妖族,自然亦有不共戴天之仇,又何来不与几位伯父是一条心的道理呢?”
她字字珠玑,堵得几位上神族的帝君哑口无言。
一直肃立在旁的青丘王君白辰忽然开口道:“女帝所言甚是,天族五方五帝同下界九大神国自是一脉相承,又岂有偏帮异族之理?”
向来寡言少语的梓桐帝君此刻亦高声道:“当日聚灵台之上,女帝早已表态,与那大荒妖帝恩断义绝,我等同为上神帝君,如何有那不信同袍的道理?”
昆仑之国这位梓桐帝君原是同静窈一般的新任帝君,正是静窈的至交烟罗公主的长兄,平日为人处世格外公正严明,又因着烟罗与朝晖同雷泽之国的交情,自然多偏帮着静窈些。
静窈一副冰肌玉骨,此刻终于坦了几分笑颜:“但本君初承大统,根基未稳,九天诸神又因聚灵台被焚一事而元气大伤,故而本君前日已派炎炜神君前往东荒榣山,对清衡帝君下了战书。”
诸神一派哗然,九重天太子擎宇君已然忍不住开口问道:“静……女帝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擎宇君多虑了。”静窈却是坦然,一双眸子冷得似冬夜的寒星,“只是本君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不做没把握的事。我雷泽诸神亦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故而本君命炎炜神君传话,将原定开战之日稍作延后罢了。”
几位帝君皆面面相觑,眼前少女仍是明眸百转、清丽绝尘的神女模样。那容貌无瑕,数万载来并无甚变化,却不知为何,仿佛同他们记忆里那沸反盈天,离经放纵的雷泽帝姬截然不同。
“三百年后,北荒澭水——”静窈乍然起身,那白霓裳被晨风鼓**而起,雪色的广袖翩飞如蝶:“本君要大荒妖族兵败如山,要那三界帝君俯首称臣。”
殿中寂静无声,雪松的香气**漾悠远,铜漏之声亦显得格外清晰。良久,不知哪位神仙起头领了一声,终于打破了殿中寂静:“谨遵女帝旨意。”
便有合众之声响彻远山:“臣下谨遵女帝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