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乾坤翻倒(4)
静窈坐在自己的清霄殿里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六日不过青儿满月初过。此前她虽有天命所佑,有幸平安诞下青儿,但着实因生产而大伤元气,也不知自己是否逃得过这一劫。
虽说是天命所佑,但静窈总觉得她生产那日吃下的丹药有些玄乎,却始终不得其解。
“静儿?”辉耀帝君见她目光有些迷离,不由唤了她一声,但看她神色尚可,便稍稍放心了些,只道:“过几日你便要历天雷,为父想过了,你刚产下青儿,身体仍未复原,便由为父替你去青木崖受劫。”
静窈神色格外平静,内心却有些波澜起伏。清衡说得对,若她乖乖回雷泽之国,辉耀帝君定会与她冰释前嫌。
早在他送她离开大荒之前,他便为她应了万全之策。
“不必了,父君。”静窈平静道,“儿臣既要接任雷泽女帝之位,便要担起这份责任。倘若连天雷都要父君替儿臣历过,那儿臣同从前恣意妄为,备受宠眷的雷泽帝姬有何不同?”
“静儿,你长大了。”辉耀帝君目色深沉,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再无他言。
十五之夜乃是中秋佳节,晚宴过后,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便抱了青儿在远山殿里,似是看不够一般。连带着辉耀帝君座下的七位神君,乍然见了那粉团似的小人,亦是爱不释手。
静窈一袭白裳立在那槅门处,回首望了望殿中其乐融融的景象,眼中含泪,唇角却是带笑。终于一个人悄悄离了远山殿,跑到了清霄殿的后头去看月亮。
都说十五的月亮要十六才将将圆些。是以这中秋夜的月并不算得很圆,她便有些难过,虽然数万载来自诩为男儿秉性,但她委实是个容易伤春悲秋,因花落月缺而暗自神伤的柔情女儿家。
何况从前在朝暮殿后头与他赏花望月,许是因人月团圆之故,那满月望着却要比雷泽之国的月亮更加好看些。
娑罗树将将开了花,一树一枝,如白鹤连绵的羽,晚风吹过时,便在枝头轻颤。
双目微阖间,有一瞬间的恍然,她忽然想起了南荒的月色,也是这般旖旎之景。一时之间,她并未觉得自己身处千里之外,远在雷泽。
原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她却不得见,不得念。
静窈素手捏诀,化了一壶清酒出来,正欲举杯对月,却乍然想起当年南荒的那番誓言来。于是莞尔笑了一回,索性将那酒壶掷入一旁的清池中,又看起那泠泠月色来。
止水神君立在那长廊下,方欲上前,却被椅桐神君给拦住了:“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罢。”
入夜渐凉,已有薄薄秋意,静窈却只着单薄的一件白霓裳,在那寒风中瑟瑟发颤。止水神君颔首片刻,方捏诀化了一件大氅,将将落在静窈的肩上。
她没回头,椅桐神君与止水神君亦没再开口,双双离了那长廊之下。
静窈耳朵尖尖,听着她二位哥哥远去的步伐,终于垂首一笑,面上却满是晶莹泪痕。
是夜撷兰帝后抱走了青儿,一同住在凌烟殿里头,便是担心青儿夜里啼哭,扰了静窈安眠。但清霄殿里雪松冷冽,静窈几乎是一夜无眠,守到了翌日挨天雷的时辰。
午时将至,青木崖上一望无际,辽阔空旷,隐隐见得东方黑浪汹涌。静窈独自立在那无涯荒野上,秉持着一国帝姬该有的端庄与肃穆。眼前是万丈深渊,雾气迷蒙,那雷泽之国亘古不变的奇景,寻常人无法寻至的仙境圣殿。
几道银白闪电如巨龙盘桓,凌厉而来,静窈心神一晃,乍然想起四万年前受过的天雷刑罚来。
她心中并没甚惧意,却隐隐觉得惶然。原来兜兜转转数万年,浮尘蹁跹,最终沧海桑田,仍然只有她孤身一人,看尽滚滚爱恨红尘,尝尽生离死别。
普渡仙君执掌雷霆之力,堪称神族最公正严明的一位仙君,此刻并不因她将承雷泽女帝之位而有半分偏袒轻纵,反倒那惊雷阵阵,显得愈发汹涌可怖。
那黑浪翻涌欲甚,越逼越近,直如黑云压城一般。刹那间五雷轰响,数道天雷并银光汹涌劈下,静窈双目微阖,却并不觉半分痛楚。
隐隐听得一声龙吟,静窈心下一颤,忙睁目去看,却见一条赤龙盘桓跟前,深渊之上,赤龙炎光缭绕,直如昭阳灿灿,连那薄雾浓云亦驱散了几分。
静窈一眼望去,却见本该落在她身上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齐齐劈在龙身之上,隐隐见得那赤色龙鳞,皆蒙上了一层血红。那赤红却非龙鳞之色,是摩诃曼珠沙般的血色,如雨滴落在她雪色的衣裳与那连绵的浅草里。
“不要——”静窈一声惊喝,却见那赤龙隐了神踪,仿佛只是一瞬间的梦境。他留下的杜衡芬芳犹在,仿佛东荒春日芳菲,有无数梨花零落,杜若盛开,天地间却再没了他的身影,唯有她青裳上落下的斑驳血迹,昭示着他曾来过的痕迹。静窈双膝一软,颓然地坐在那崖上,蔓地青草连绵,柔柔如碧色波浪。
天地间再没了别的声音。
她抚一抚腰上的红玉玲珑,那血色鲜明,滟滟成双。她终于难以遏制地流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连那风都仿佛静止了一般,她终于勉力支起身子,颓然地走下青木崖,却见她几位兄长皆立在那崖下守候她。为首的炎炜神君见她一身白衣鲜血淋漓,面色苍白如雪,连那步伐亦是踉跄,不由冲上前来扶着她的肩头,急忙问道:“静儿,你没事罢?”
静窈目光迷离,轻轻摇了摇头,推开了炎炜神君,独自一人离了青木崖。
她略带仓皇地奔回清霄殿,青儿犹在那榻上睡得香甜,被她一把拥在怀里。静窈望着襁褓幼儿那清明的眉目,忍不住吻了一吻他柔软的额头。
静窈时常会想,一万余年前,那个暮春初夏略带温热的日子里,若没有在东荒竹山遇见那个白衣青年,这一生会是如何。
许是同其他神族的神女仙姬一般,终嫁一人,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平淡一生。
所谓上神族最尊贵的帝姬,终其一生,也不外如是。
她想了半晌,竟是惶恐不安,惊得背心冒起一阵冷汗。
青儿的哭喊声将她从经年的回忆里唤起,他尚且年幼,一张干净明洁的面庞上却隐隐能见得他父亲的模样。不过甫出生的孩子,却甚少哭闹,眉眼虽像极了她,可笑时便是那副恬淡模样,如温润君子,似清风明月。
她不住地哄青儿,自己的泪却愈流愈多,终于忍不住随着青儿一起哭出了声。
外头有云靴之声响起,颇显纷乱,却是忧心忡忡的炎炜神君带着几位师弟闯了进来,见静窈满面泪痕,坐在那榻上啼哭不已。
炎炜神君略带心疼道:“静儿,你还好吗?
望江神君亦跟着冲进来:“这是怎么了?”
静窈猛然摇了几回头,椅桐神君原本也有些揪心,现下瞧着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便有些哭笑不得:“真没见过这般做母亲的,竟然比青儿哭得还大声。”
他虽嘴上不饶人,心下却是不忍,化了方帕子便去替静窈擦泪:“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哭的,哥哥们都在这呢。”
静窈避了一避,有些嫌弃地瞧了椅桐一眼,望江神君忙上前将她替青儿抱走,又柔声哄了几回。
眼见着青儿安静了下来,静窈亦稍稍忍住了抽噎,方伸手欲接回青儿,却不意被望江神君一把扣住了腕处。
“七哥哥,你做什么?”静窈心下有些焦急,意欲抽回手腕,却被望江神君把得紧紧的。
“静儿。”望江神君一手抱着青儿,一手把着静窈的脉搏,不过片刻,便松开了手:“你产后尚未恢复,又受九九天雷,合该保重身子才是。”
望江神君素来温和,又生性寡言少语,此刻亦只深深望了她一眼。静窈心底噗通乱跳了几回,慌忙将手收回来,藏在广袖之下,不敢再多言。
炎炜神君见她面色苍白,伸了只手探探她的额头,道:“好在没有发热,快些躺下歇息罢。青儿便抱到二师弟那去,劳二弟妹照看几日。”
静窈方颔首应了,椅桐神君恨恨地抽回那方帕子,唠叨了句“没良心的丫头”,便随着几位师兄弟一道走了。
清霄殿外,长廊烟雨,梨花似雪,像极了她苍白而隐忍的面容。椅桐神君望着廊外的娑罗树,那花开如鹤羽般洁白无瑕,无端端令他想起了一个人来。
炎炜神君清俊的面容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方才青木崖上,你们可听见龙吟之声了?”
椅桐神君乍然敛了面上吊儿郎当的神色,无比郑重地望向望江神君:“七师弟,今日的事情,除去静儿,唯有咱们师兄弟几人知道。”
望江神君温和的眉目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颔首道:“是,三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