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罗刹朝面(2)
远山殿里终日只剩下静窈同她七位兄长,倒像极了从前她一万来岁时跟着他七人胡吃海喝鬼混的日子。
可她虽似昔人,却早已非昔人。故而终日皆在雷泽那方冰窟里修炼秘术,有时连她几位兄长亦看不下去了,纷纷去冰窟里头那寒冰榻上将她拽出来喝茶。
这日静窈难得躲懒,在远山殿里与几位兄长喝茶吃糕。炎炜神君正巧从后殿里出来,将将迈出殿门时,便教静窈喝住了:“大哥哥,你这是赶哪儿去?”
“东荒的醉仙楼,大哥同音羽神君有约。”炎炜神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回静窈,见她神色无异,方道:“你同音羽也万载不见了,大哥原该带你一同去的,只是醉仙楼地处东荒……”
“无妨。”静窈端了一个温婉的笑,“听闻音羽哥哥近来又添一子,我却连贺礼也忘了送上一回。”
说罢便命仙娥取了錾金长命锁同白玉如意等器物,又从远山殿的博古架上随意拿了几本古籍,交与炎炜神君:“大哥哥且替我端着。”
炎炜神君无奈又宠溺道:“同两位哥哥去醉仙楼,还带这些劳什子作甚?”
“你二人手谈一局,我却是无聊,不若择个临窗的雅座,看上几个时辰的杂书,回头大哥哥再接我一道回雷夏泽便是。”静窈抚了抚那靛蓝封皮上微微泛起的褶皱,又道:“东荒而已,去也去得,大哥哥无需忧心。”
醉仙楼地处东荒与凡界交界之处,拔地而起,檐牙高啄。
数万载来,大荒数亿妖灵受清衡帝君点化,与上至神族下至凡界之人可堪称得上君子之交。比起大洪荒时代猛兽横生,妖魔频出,荼毒人间之事,而今可谓是太平盛世。
然上下神族中自矜身份者甚多,鲜有如静窈这般能与妖魔持酒共樽,忘除俗根之人。故而此地虽云集天下神君仙者并妖魔鬼怪,但却仍于偌大的醉仙楼中划地为界,厅中正堂皆为大荒三族中人,上神一族则幽居阁楼雅座。
静窈今日跟随炎炜神君前来,便径直去了最幽静的阁楼就坐。但见音羽神君已然在阁中等候,见了静窈忙起身行礼道:“静窈女帝安好。”
音羽与静窈相识多年,故而她不爱拘着那些俗礼,只笑道:“许久不见音羽哥哥了。”
炎炜神君随手解了自己的大氅递与静窈:“东荒现下乃是严冬,外头雪飘漫天的,你若去了临窗之处,仔细冻着。”
静窈与音羽神君见过礼,方接了大氅道:“二位兄长也是,若是棋下得絮了,便传店家来唤我一声。”
寻常妖灵寿命不过千年,殿中杂役已然皆是陌生面孔,并未有人认出眼前这白衣潇潇的娇娆神女,便是曾经名震三界的大荒静窈帝后。
其实静窈起初亦有几分忧心,生怕再度遇上她那同样有出息的前任夫君,故而自打入了东荒地界,便紧紧挨着炎炜神君,不肯落后半步。
不成想今日清衡虽没来,她却意料之外地遇上了旁人。
一对年轻的神族夫妻将将踏进醉仙楼的大门,便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那男子望之不过弱冠之年,生得面如冠玉,着墨氅玄袍,手执银光冷冽的一柄折扇,面上藏着一星半点深沉的笑意,极是温文儒雅。
女子一袭白裙,披雪貂大氅,明眸皓齿,红唇饱满,一头青丝挽作望仙髻,饰以珠翠满头,极是明媚动人。
鼹鼠精化作的店小二匆忙迎了上来:“小的才进店三两年,不想有朝一日能碰上这么多上神族的大人物,真是叫小店蓬荜生辉呐。”
那厢正与音羽神君对弈的炎炜神君垂首望了厅中一眼,便含了几分不屑道:“何时这下界区区的仙国之主也如此派头了。”
音羽神君掌朝歌之山,亦算得上执掌一方之主,此刻音羽瞥了瞥正与杂役松鼠精谈笑风生的静窈,不由笑道:“雷泽之国素来不以庙堂高低定尊卑。此等狭隘言行,不似是出自雷泽望族的炎炜神君之口。”
炎炜神君方拈起一子,仍未将清俊面庞上的几分鄙夷收起:“在其位,行其事。位卑者若懂孝义,怀慈悲,自然未见尊卑之分。”
音羽神君为炎炜神君总角之交,晓得他十数万载来一向惯爱油嘴滑舌,却甚少有这般言辞犀利之时,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欲多问,只道:“原以为青丘白辰也算得上年少有为,却不料其中大有隐情,着实有趣。”
炎炜神君方回过神来,见那仆役松鼠精已然送过茶水糕点,出了阁楼,忙捏诀化了一道九洲清雷,将沉心阅书的静窈罩在了里头。
音羽神君忙问:“炎炜兄这是何意?”
“静儿甫登雷泽女帝之位,上下神族之中贺词不甚繁多,你也晓得她的脾气秉性,素来是不爱这些麻烦的。”炎炜神君化去冷月刀,方道:“倘若被青丘白辰那两口子碰上了,免不了又是一桩忧心。”
醉仙楼惯为九天诸神焚龙涎香,今日那香气格外深重。若溪方取帕子掩了掩口,那鼹鼠精忙开口道:“可是厅中香气太重了?还请二位贵客往楼上雅座。”又感慨道:“上神族的神君神女们,果然是不同凡响。”
他一路溜须拍马,想是不曾真正见过多少上神族的大人物,见白辰与若溪周身仙气萦绕,又生得相貌不俗,便理所当然将他们当成了上神一族。
“哦?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什么人?”若溪饶有兴趣地问道。鼹鼠精随意将抹布搭在肩上,颇有几分谄媚:“午间有个神女姑娘,随着家中兄长来的,生得真叫一个好看啊。”他上下打量了若溪一眼,又道:“还别说,与夫人您长得倒有几分相似,都是个绝色美人。”
若溪便含了几分笑意,稀奇道:“天下间竟然还有人与我生得相似,真是奇事。”说罢便问那鼹鼠精:“你说的那位神女,叫什么名字?”
鼹鼠精便道:“那位神女姑娘看起来冷冰冰的,不似您这般和颜悦色,小的哪敢上前叨扰问她的姓名呀,不过——”他伸手往阁楼外的雅座一引,又道:“那位神女坐了一个晌午,想是看书入了迷,到现下还未离开呢。”
白辰闻言略略一凛,竟比若溪更快地去瞥那楼外雅座。
远远望去,只见十二扇白晶帘后头,坐着一个身形羸弱娇小的女子,披着玄色大氅,青丝如雾,以九曲白玉冠束着,又斜斜簪了一支青玉鸦钗。
那女子是背对着他二人,因而望不见面容,却见素手执着一卷靛蓝封皮的书籍。那皓腕凝霜,柔若无骨,只望着袅袅一个背影,便知是倾国疏色的一个美人儿。
若溪见那玄色大氅上暗绣的乃是螭龙纹样。窗外是潋滟雪色,一片凝白,那女子的玄衣身影便显得格外扎眼。
她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没见着白辰眼里溢出几点异色。
记忆如烙,几万年前昭阳宫里,她便爱临窗看书,哪怕外头雨疏风骤,或是大雪漫天。她一双玉手冻得冰凉,也会沉浸在那古书杂谈里几个时辰,不曾挪动。
却见那女子一盏酽茶喝毕,抬手道了一声:“烦劳店家再来一壶龙井,并一碟桂花糕。”
她侧影偏转间,乍然见得翦水双瞳,明眸飞扬,微微翘起的下颌似小巧一只白玉盏,明丽无瑕的容颜犹胜过瑶台青莲,风姿如雪,芳华倾世。
“是她——”若溪颇有几分失态,那握杯的手猛然一颤,浊酒污了雪色的裳裙。
鼹鼠精忙谄媚道:“原来夫人竟识得那位神女姑娘,无怪你们这般相似了……”
他话音未落,嗓间已然一紧。
“本宫告诉你,本宫同她没有一处相似的。”那妩媚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非常,水光一卷,白浪翻涌间,化作无形之手扼住了鼹鼠精的咽喉。
她使了几乎全部力气,鼹鼠精不过百来年的修为,丝毫挣脱不得,眼见便要断了气。却见珠帘掀动里,隐隐闻得非兰非麝一阵清香,一道青光如雷电之势劈来,将那水龙卷打散,劈得若溪衣裳尽湿,鬓发俱散。
秋水扇飞势太过迅猛,若溪躲闪不及,幸而被白辰拥入怀里,以九霄昆仑扇挡了一回。
青光流连里,秋水扇风驰电掣,反朝着炎炜神君设下的九洲清雷而去,却堪堪被那阁中的娇弱女子执在手里。
扇面“哗啦”一声展开,似霜雪般明洁干净,上头绘的秋水人家图活色生香,却隐隐泛着一丝血腥气。
阁中女子的芙蓉秀面仍被秋水扇障在后头,白辰终于瞧清了那法器,手中微微一滞,九霄昆仑扇垂落身侧,恰巧打翻了桌上一壶雨前龙井。
她收了秋水扇,随手一挥,便顷刻间解了炎炜神君设下的结界。音羽神君终于察觉着一番异动,忙与炎炜神君探首去看。
“店家可瞧仔细了,这位是下神族东海白龙族的二公主,青丘之国的王后若溪殿下。我神族上下制度分明,店家可别错了规矩。”那女子的声音轻灵冰冷,竟胜过青丘的万年冻雪。
鼹鼠精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骨碌朝着阁楼上磕了个头,声音嘶哑道:“多谢神女救命之恩。”
重重叠叠的琉璃帘似露珠般四散,那女子终于走了出来。
白辰不由一愣,但见那玄色大氅之下,雪色披帛,素白霓裳。唯腰间碧波**漾,连着那倾国倾城的面容,未施红妆,都一如往昔御宗初见,仿佛五万余年岁月里皆不曾改变分毫。
“本君乃雷泽之国静窈女帝,自然同下神族一位王后没甚相似的。”她白裳的裙裾拂过阁楼的地板,绣鞋轻踩,绵软无声。
她瞥了白辰一眼,随意撂了披着的玄貂大氅,恰恰被炎炜神君接在怀里,眼见着跟前冤家路窄的一副场面,忍不住失声道:“静儿——”
白辰面上毫无意外之色,已然起身拱手行礼道:“青丘白辰,见过雷泽女帝。”又抬手往阁楼上再施一礼:“炎炜神君,音羽神君安好。”
炎炜神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懒得看他。
白辰却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瞥了若溪一眼,对着静窈道:“贱内不懂事,叫女帝与炎炜神君见笑了。
静窈亦不愠不怒,不争不辩,连看也未看白辰那两口子一眼。
音羽神君不明所以,正欲开口劝上一句,却见梨花四落里,那雪色的身影乍然消失在阁楼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