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三、乾坤翻倒（3）
“静儿，静儿，没事，没事的，大家都在这。”少蒹取了帕子替她拭着额间冷汗，却觉得她周身灼热非常，不由伸手去把她的腕处。
少蒹堪堪触及那羊脂玉时的肌肤，便觉得滚烫非常，急忙渡了几分清凉的水灵之力与她。却已然察觉那血脉循周身游走，竟是腹中孩子散发出的天火气息。
许是当日兰梦初征，静窈乃是凡人之躯，因而腹中的孩子果然随了他的父君，乃是赤龙一族的后人。
苍灵业火，等闲不熄。
少蒹颓然地坐在那榻旁。若那孩子是赤龙后人，静窈生产之时，便是九天神女之躯，亦受不了那天火焚身之痛，更何况她现下只如凡人一般。
这个孩子降生之时，便会是静窈灰飞烟灭之刻。
“来人，来人——”少蒹高呼起来，“去找辉耀帝君取女娲石来！”
静窈躺在那榻上，周身被腹中涌来的灼热之气烧得滚烫，她素来聪慧，如何不知自己已然凶多吉少，却仍强撑着开口道：“少蒹……少蒹，擎宇，去找擎宇……”
她又疼又累，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
楠木槅门被人乍然破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玄金袍子的青年神君格外英挺伟岸。
却是擎宇冲到榻前，取了帕子温柔地替静窈拭着汗。
静窈眉眼低垂，见他玄金色的袍子被自己的血染得斑驳。她忍了许久，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害怕，此刻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擎宇……哥哥，我很疼。”
“别害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擎宇从未露出过那般神色来，从前他亦心疼她，可此刻那副神情，竟是格外心痛的神色。静窈觉得自己已经疼出了错觉来，恍惚间觉得眼前人犹带一丝杜衡清芳。
静窈暗自摇了摇头，擎宇是天界一等一的战神，也是一等一的粗人，她怎会这般想。
这念头惶惶然一转，她才发现此时此刻，兜兜转转想起的，竟还是那个自己本应当拼命忘掉的人，她腹中孩子的亲生父君。
“静儿乖，把这个吃了。”擎宇左手掌心处，静静卧着一枚赤色的丹药。
“这……是什么？”静窈虚弱地问道。
擎宇便哄她：“静儿不是从小最怕疼了吗？吃了这个，便不疼了。”擎宇坐在榻边，一只手被她捏在手里，觉得她拼了命地想要使劲，却浑身使不上半点力气。
静窈颔首应了，将他喂到嘴边的丹药咽下，只觉得有暖热的气泽蔓延而下，直至小腹，仿佛要同那即将出世的孩子融为一体。
不只是擎宇的话还是那赤色丹药起了作用，静窈没了仙力的身躯竟然生了几分力气，连带着腹中下坠似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那腹中滚烫的气息仍在，却似与她周身融为一体般，并未再觉天火焚身之痛。
静窈终于能使得上力，此前忍了许久并未喊叫出声，此刻却紧紧攥着擎宇的手，不可遏制地喊叫出来。
那孩子的哭声乍然响彻在昭阳宫内，殿中的小仙娥纷纷跪下来：“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喜得小天孙。”
擎宇舍不得放开静窈的手，远远瞧了那孩子一眼，亦是眷恋：“是个男孩子，很好，将来便可以保护他的母后了。”
静窈黛眉未画，略略浅了些，那样一皱，便有些瞧不出来。
“这孩子可取好了名字？”擎宇低着头，那样定定地瞧她，仿佛瞧不够一般。
静窈极是虚弱，却勉强挤出一丝浅笑来，嗔道：“你是不是糊涂了，那日咱们不是说好了，这孩子的小名便叫青儿吗？”
擎宇问：“是什么青？”
静窈轻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眉眼一垂，大滴的泪落下来，滴在明黄的锦衾上，倏地消失不见。“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晓得擎宇听不懂，便道：“是个很好的名字，对罢？”
擎宇两道剑眉皱了一皱，柔声附和道：“你取的名字，自然是很好的。”
她躺在那榻上，目中有微微湿润之感，他便坐在榻边，低头含笑看着她的容颜。
“我现下是不是很丑？”她微微一哂，道：“便好像凡间的小乞丐一般。”
“傻丫头。”他忽然笑了起来，又去替她拭汗，“你很美。”静窈忽然道：“擎宇哥哥，我累了，你能哄我睡觉吗？”
擎宇道：“好。”便伸手轻轻拍着她，温柔地哄她入睡。
静窈躺在榻上，觉得四肢百骸都是无力，却格外安心，她微微侧过头，泪水难以遏制，用一种极轻且柔的声音道：“你知道么？很久没有人这样哄过我睡觉了。”
“你若喜欢，我以后天天这般哄你睡觉，可好？”擎宇温柔地拍着她，那声音却比动作更加轻柔。
静窈抽了抽鼻子问：“咱们说好了的，你可不许骗我。”她莞尔一笑，又自己答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骗我。”
他望着她单薄的身子，想伸手拥她入怀，却终是忍住了，只轻声道：“是，我从来不曾骗过你。”
她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却在他的陪伴之下，入睡时格外安稳香甜。
清衡出了昭阳宫，便去寒蛩殿解了擎宇的仙缚，擎宇执着方天画戟，又气又怒：“清衡帝君！这笔账，来日咱们北荒澭水一同算！”
清衡的声音仍是沉静如水，并不欲与他动手或争辩：“静儿母子平安，擎宇君若想，便去瞧一眼罢。”
“还有一件事情，本君想要拜托擎宇君。”他清眉朗目，并无一丝疏色，定定地望着擎宇道：“静儿若睡不着时，烦劳你哄一哄她，再同她说一说话，她便入睡得很快。”
擎宇只觉他欺人太甚，又恨自己技不如人，但听他句句肺腑，皆是挂念静窈之意，擎宇便也忍了，只咬牙切齿道：“清衡帝君请回罢，本君便不送了！”
静窈睡醒时，擎宇仍坐在她的枕边，静窈唤了一句“擎宇哥哥”，便伸手去够他。擎宇一手将她的手握住：“静儿，我在这里。”
她含笑应了一声，顺着他的手一望而下，但见那玄金战袍如旧，干净明洁，并无一丝血色。
不过一瞬，她如画的眉目已然生了些许失望，一分一分将自己的手从擎宇手中抽了回来，露出莞尔一点微笑：“我不要紧，擎宇哥哥可累着了？还是早些回安华宫休息罢。”
擎宇虽素来粗枝大叶，并未分辨出她的神色殊异，只欣慰道：“母子平安就好，我且先带青儿去见过父君与辉耀伯父。”
凌霄殿里诸神俱在，眼见着擎宇亲手抱了青儿进去，一时间祝贺之声连绵不绝，喧闹盈天。
辉耀帝君素来板正的面上竟是格外动容的神色，擎宇分明瞧着，辉耀帝君自他怀中接过青儿的一双手，竟然显得有些发颤。
撷兰帝后依着辉耀帝君而立，不过望了那襁褓婴孩一眼，便忍不住落泪下来：“眉眼间很像静儿。”
辉耀帝君却将眉头一皱，严肃道：“生得一双桃花眸，将来莫要像他母后一般。”
他话音方落，一直安静沉睡的青儿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撷兰帝后斜睨了辉耀帝君一眼，轻声斥道：“胡说什么，这大好的日子。”
辉耀帝君自知失言，便同撷兰帝后一起将青儿抱至清华殿去哄着了。
炎炜神君还未当上父亲，却格外喜欢青儿，忍不住抱在怀里哄了几番。椅桐神君凝视了那襁褓半晌，忽然开口道：“有惊无险，幸而母子平安。”
望江神君亦接口道：“是啊，起先我同师父还担心，这清衡帝君乃是赤龙一族的后人。静儿如今没了修为神力，要诞下这孩子是否会有些艰难，万一……”他及时住了口，忙又道：“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是我胡言乱语。”
炎炜神君不住地哄着青儿，随口道：“你当少蒹神君同司药仙君的助产药是你明月殿里头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仙草吗？”
一句话却说得几位师兄弟皆哄笑起来。
静窈诞下青儿不过一月，才将将在昭阳宫里养好身子，便被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一道接回了雷泽之国。
雷夏泽万年的冰窟中，静窈躺在那寒冰榻上，受了她父君渡回的九万载修为，那元神如银莲般绽放，白霓裳下，碧色蛇尾青光流连。
“静儿，你依约乖乖待在昭阳宫里生下了孩子，也好说歹说算是在九重天同擎宇结了一次亲。为父今日便将这碧波与葬月，连同你九万年的修为，一齐还给你。”
静窈无悲无喜，起身行了雷泽之礼，仿佛是事事敬奉，俯首低身的模样。
辉耀帝君向来冷肃的面上露出了极是和蔼慈爱的神色：“静儿，如今你业已九万岁，合该懂事些了。”
她望着自己莹白的指尖，腰间碧波如旧，伏羲琴与葬月剑一左一右，相伴在侧。
静窈拾起葬月剑，横抱过伏羲琴。
既已没了他在身旁保护自己，今后之路，道阻且长，便要由她来守护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