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银汉迢迢(2)

长夜漫漫,清霄殿里焚着凛冽的雪香,却被那红泥火炉的暖气冲散。

静窈一觉睡了许久,几乎是晨昏未醒。清衡的昏睡咒施得极好,她总能睡上许久,醒来时却从未觉得头疼不适。

可这日醒来时,她却觉得头昏脑涨,连带着腹中不适之感,都愈发磨人。

静窈轻哼了一声,便有一双手来扶她起身。螭纹的玄袖,显而易见那并非清衡。

她慌乱之中略一闪躲,却见是她那素来最爱跟她打嘴仗的三哥哥椅桐神君坐在她榻前,一脸殷殷关切的神色。

那是晨曦的光景,清霄殿的月牙窗里透进来几点微光,她依稀见得其他几位兄长皆坐在殿中的太师椅上,神色都无一例外,颇有些古怪。

椅桐神君见她清醒了些,便又伸手搀了她一把,问道:“喝点热水吗?”

静窈抬眼望了望自己数万年不曾住过的寝殿,只是茫然。

椅桐神君向来没个正经的面上忽然呈现出极是稳重而严肃的神色,声音却是温和:“前日清衡帝君亲自将你送了回来。你身体不适,已经睡上近三日三夜了。”

静窈不画而翠的远山眉微微一皱,只问了一句:“他可还说了些什么?”

椅桐神君却摇了摇头,默然起身给她倒水去。

炎炜神君年轻英俊的面容显得格外冷漠,信步走来,抬手之间,软软一绢帛落在了她膝上。

“大荒榣山清衡帝君,切身凭天帝之命,聘雷泽之国静窈帝姬为后。过门之后,琴瑟不调,势如枘凿。莫如早分,各听自由,两得其宜。”【注】

清衡的字,便如他凛冽的剑气一般,笔走偏锋,铁画银钩,有睥睨天下的君王气势。

他向来待她以谦谦君子之至诚模样,唯有下笔与舞剑之时,锋芒展露可见一斑。

静窈瞧了那纸休书一眼,冷笑连连,随手将它掷入榻边炭盆之中。那方软帛却不烧不灼,白绢黑字,历历在目。

清衡似是知晓她醒来了一般,不知为何,翌日便差人送回了伏羲琴。

静窈一个人坐在清霄殿里,从未觉得这般寒冷过。雷泽之国的夜一向静谧,静窈神思倦怠地坐着,却了无眠意。

长窗下月色泠泠,仿若碎了一地的羊脂玉。案上的伏羲琴静静躺着,被那月光一照,竟生了凉意。仿佛是错觉,只隐隐听得笛声悠扬,绕梁不绝。

那似乎是她从未听过的曲调。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是他的笛音,且是奏与她听。

静窈忽然便怔怔落下泪来,心思恍惚间,素手已然抚上了伏羲琴。幽幽琴音渐起,和着那笛声阵阵,宛若梵音,悠扬而去,外头的月色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那伏羲玉琴乃上古神器,掌水灵之力,能通人心。因此番静窈心下感伤,一曲雨霖铃拨了几调,外头便风也潇潇,雨也潇潇,和着那伏羲琴泠泠之声,曲曲柔肠碎。

椅桐神君原在那一方千里华泽旁,好容易寻了处芙蓉花开晚景最佳处,架了两支鱼竿夜钓赏月。却不料那浓云蔽月,竟忽然间下起滂沱大雨来,将他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雷电交加里,隐隐听得琴音淙淙如水。椅桐手忙脚乱收了那鱼竿,气冲冲骂了一句:“这死丫头,专门跟我作对。”

静窈数日水米未尽,那日一曲终了,终于觉得头昏,脚下一个踉跄,晕在地上。她三哥哥椅桐神君浑身湿透直如落汤鸡一般,却仍不忘漏夜来清霄殿找她算账。

椅桐杀气腾腾地进来,正巧见她面色青白倒在那案边,忙抱了她去殿中榻上,又夤夜往九重天去,请了司药仙君来。

她醒来时殿中暖意甚浓,辉耀帝君同撷兰帝后坐在她榻边,双双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仿佛千言万语萦绕心间,却始终开不了口似的。

那殿中的仙娥端着羹汤侍立在旁,炖的仿佛是红枣鸡汤,确是醇香。然静窈低声问了个安好,便觉得胃里有些恶心,几欲作呕。

撷兰帝后见她容色苍白,黛眉紧蹙,慌忙去替她抚了一回背心。

“我不要紧,母后。”她强忍下胃中翻涌之意,方开口道:“大约是几日水米没进,现下闻着汤味,反倒恶心着了。”

撷兰帝后悠长的黛眉皱了一回,并未开口。

静窈觉着她母后的那个神情,仿佛有些话藏在心里,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有孕三个月了,自己不晓得吗?”她三哥哥懒洋洋靠在殿中的太师椅上,这般相问。

撷兰帝后眸光似水,幽幽瞪了那心直口快的椅桐神君一眼。

静窈神思偶滞,一手抚上自己的尚算平坦的腹部,长眉轻皱。

她终于回过神,苦笑起来:“三哥哥,我以为近日吃的多了些,肚子上多了一点肥膘罢了,怎么会是多了个宝宝呢?”

椅桐神君便道:“现在的年轻人,天雷勾地火,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静窈被他一说,乍然想起北荒那夜清衡朗朗的眉目来,一张芙蓉秀脸涨得通红。

辉耀帝君不动声色,只斜睨了椅桐一眼,椅桐忙偏了头去,老实道:“弟子去厨房给静儿端药。”

静窈坐在榻上,沉默良久,眼泪却忽然掉了下来。

恰巧椅桐神君端药回来,乍然见了她这副形容,竟然有些急眼。他从前最爱和静窈作对,一把年纪了仍似个顽童般,现下看得她掉泪,心下却格外难受。

他忙取了条帕子去给静窈擦泪,碎碎念道:“丫头,你还这么小。这天下间的好男人多得是,他不就是一个大荒帝君吗……”“椅桐,你先出去。”辉耀帝君终于听不下去了。

静窈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都出去罢。”

待众人尽去,她却又独自一人走出了清霄殿。

雷夏泽为沮水与澭水汇聚之源,化一方千里华池,华池中碧波顷顷,水光潋滟,此刻池中寒冰芙蕖开得正盛。

且雷泽之国有一亘古奇景,每逢昼夜交替,烟雾迷蒙,月色冷浸,恍若水墨山水般静谧悠远。

静窈依着那白玉栏杆坐着,连鞋袜也不记得穿。五更天是有些严寒的,单薄罗裙教她冻得发抖。

云雾缭绕,雷泽之境望得并不真切,那翻涌的雾气却教她无端端思忆起从前。

她曾同清衡去凡界时,见得那乞巧节葡萄藤下求愿的女子,乍然见了心中情郎,于灯火阑珊处处遥遥回望,莞尔一笑。那女子生得并不是绝色,可那一刻她的笑意盎然,叫静窈觉得那样的女子便是世间最美。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时,她才惊觉,她早已爱上他。

可是一切来得太晚,她明白得太晚。一纸休书,如行云流水,他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跃然纸上。

他曾许诺她,这一生一世,天地大荒,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他一言一语,刻骨铭心,教她无法忘却。

是啊,怎生忘却呢?

可她忽然记起要命的一事。

北荒幽冥司有森罗殿,主宰者为地藏之主。藏主乃静窈忘年之交,生审判之目,拥生杀之权。

藏主曾言,天下神族往幽冥司森罗殿,皆有要事相求,唯雷泽之国静窈殿下,从不行此举。

可静窈分明记得,她曾在轩辕失踪后,因心下烦忧不堪而亲赴过北荒森罗殿一回,求藏主交出上下神族载典的三生簿,旨在看一看她同清衡今后的姻缘。

谁知藏主知晓她的来意后,却含笑道:“小殿下,你这一生多犯桃花,想必你也早已有所领悟。”

“那又如何?”静窈略有些尴尬,却很快转圜过来,仍稳稳当当坐在那椅子上,吊儿郎当又不以为意道:“但凡那些男神仙们靠谱一些,本姑娘至于有那么多烂桃花吗?”

藏主终于肃了神色:“那九重天上的天命石批了小殿下今生命定的姻缘。本座这三生簿上,却可见得你平生的缘分。”

静窈深吸一口气,散了青云衣的袖子,端起鬼将奉上的枫露饮了一回,端的一副格外镇定的模样:“藏主请讲。”

“天命所批,小殿下一生情路坎坷……”藏主方起了个头,静窈便被那枫露茶给呛了一口。

藏主一笑置之,又道:“与青丘王君是情深缘浅,与西海殿下是注定陌路,唯独同大荒那位清衡帝君……”

“如何,与他如何?”静窈搁盏起身,颇有些心急。

“是姻缘天定,三世夫妻。”

她犹记得自己含笑将那盏枫露随手搁了,连招呼也忘记同藏主打上一回,便蹦蹦跳跳离了幽冥司森罗殿。

“藏主……”她仰天望着那轮明月,自言自语道,“天命曾言,大荒帝君与雷泽帝姬,是三生之缘。可我现下不再是雷泽帝姬了,是不是说,我同他,再没了半点缘分?”

寒月相映,芙蕖朵朵,雷泽雾气弥漫。

“我愿强逆天命,却不知他可愿不顾一切?”

她静静坐在那千里华泽旁,忽而掰起手指,拈了几回,终于惶惶流下泪来。

倘使你知,今生你我,统共只三世缘分。

你可还能忍心亲笔写下那封修书?

清衡,你当真要负我吗?

她心中乍然转圜过这般念头,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已然被炎炜神君抱在怀里。

椅桐望着她昏睡的容颜,忧心忡忡道:“这丫头没了仙术,又身怀有孕,如今哪里受得起这般折腾。”

炎炜神君抱起静窈,颔首道:“这些时日,只能你我师兄弟多看顾着些,静儿生性倔强,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这一关,她怕是难过了。”

椅桐与炎炜送她回了清霄殿,又施了昏睡咒,好让静窈摒弃杂念,多加休养。

可惊回残梦里,不过几点打窗雨,便教她风声鹤唳。

她在大荒住了一万余年,向来习惯了那个有着杜衡清芳的温暖怀抱。如今乍然离了朝暮,回至清霄,却教她格外生疏。

是以她又落入了一个梦魇里。梦里是阿鼻地狱,三千血灵,清寒可怖。她无处可躲,正欲仓皇流泪时,却忽然落进一个白衣的怀抱里,他紧紧拥着她。

那人的身上有着业火的气泽与杜若的芬芳,含笑亦含泪:“你我若有缘,那便很好,若无缘——便是强逆今生命数,我亦不离不弃。”

静窈莞尔而笑,被他这般拥着,她再也不觉得害怕。

她晓得那人是谁,她再也不会在梦中错认于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