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银汉迢迢(1)
静窈醒时问的第一句便是:“苍玉可无大碍了?”
清衡替她掖了掖被角,温言道:“中了青丘之国的幻术,还未醒来,但无大碍。”
静窈又问:“你是如何知晓我在青丘之国的?”
清衡便有些无奈:“离安在南荒寻到昏迷的苍玉,却不见了你的踪影。我听他言及你的青色大氅披在苍玉身上,便觉得有些古怪。待我以回溯之术见过那场景,才发现你的重点皆落在了苍玉身旁的那方小土丘上。”
“青丘。”静窈唇齿间玩味着二字,“我便知道你同我心有灵犀。”
“你这般不为自己考虑,却让我如何放心?”不知为何,他自是清眉朗目,却与往日不同。
“我不知……”
话音未落,静窈却有些作呕的冲动,清衡忙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难受得紧吗?”
“许是昨夜踹被子,现下有些反胃了。”静窈的唇色是苍白的,眉心微微蹙着,“你昨夜是否没有替我盖被子?”
清衡柔和的眉目忽然流露出奇异的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哀愁。
静窈以为他因若溪伤了自己而自责,便握了握他的手稍作安慰。
可待她将将养好身子的那一日,清衡却让伽罗来传话,请她去疏桐殿一趟。
清衡立在疏桐殿里,一袭白衣,清华高贵,不染半点尘埃。
“静儿,你过来。”他甚少用这般严肃的口吻与她说话,教她没来由地心下一颤。
她依言走近他跟前。
“我有三件事,要说与你听。”
清衡右手掌心所化之处,是一对红玉珊瑚玲珑作响,滟滟似血。他取走她的青玉玲珑,又将那一对珊瑚系在她腰间,道:“切记,今后此物不可离身。”
想到他近来日渐冷淡,静窈无端端地生了惶恐之意,本能地想躲开,却被清衡拉住。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你做什么给我这些?我有你在身旁,还要这对玲珑做什么?”
清衡的目色如死水哀凉,修长的手指抚过她冰冷的面颊:“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明日一早,伽罗会送你回雷泽之国。”
她从未见过他那般的神色,似是哀戚,似是绝望。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荒帝君,从来没有何事能难倒他半分。
静窈的泪在眼睛里打着转,却生生仰起头来,不肯落下半分:“我不要回什么雷泽之国,父君已经不认我这个女儿,难道……你也不认我这个妻子了吗?”
“不要胡闹,静儿。你乖乖回去雷泽之国,你父君母后会很开心的。”清衡攒出一点笑意,静窈却只觉冰凉。
“父君已经带走过我一次了,你没有来接我,我不怪你。可我千辛万苦回来见你,为何这一次你要亲手将我送走?”静窈有些语无伦次,发了狠的拽着他的衣袖,不停地摇着头,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不可遏止。
清衡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拥在怀里,替她拭泪,又道:“第三件事情……”他忽然捧起她的头,垂首吻了下去。
苦涩的泪凝着杜衡方洁的气息,辗转在唇舌之间。
静窈忽然察觉一阵炎气,仿佛那是离别的一个吻。她心下惶急,使劲一把推开了清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我不要回雷夏泽——”她哭得撕心裂肺,泪眼朦胧里,伸手去扯那腰间的红玉珊瑚,却只觉双手发颤,她厉声道:“这些我都不要,我要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她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泪水流得肆意,叫人格外心疼。
清衡却是默然,只吩咐了伽罗送她回雷泽,便匆匆离去。
他忘不了当年在凡间,宋静倚在他怀里,渐渐没了气息的那种感觉。
这一生一世,他从未受过如此噬心刻骨的痛。
他去的是炼丹房,一去便是一个午后。待他再回疏桐殿时,却见静窈喝得微醺,坐在冰冷的墁地方砖上。
清衡心下生急,忙吩咐道:“伽罗,送她回房。”
伽罗甚是尴尬,静窈那副模样,他去扶也不是,不扶更不是。清衡却不言语,亦没有来抱她的意思。
静窈极力忍住落泪的神色,一口一口将手中的梨花白往嗓子眼里灌。
伽罗终于有些忍不住,伸手夺了静窈的酒坛子,道:“帝后娘娘恕罪,臣下送您回寝殿。”说罢便去扶静窈,但她醉得使不上力,伽罗方扶起她来,直觉得她身子绵软,幽幽一丝清芳萦绕,又不敢挨得她太近,手上一个不稳,静窈的身子便摔了出去。
疏桐殿墁地方砖,皆以青石铸就,极是冰冷坚硬,静窈整个人摔在那方砖上,觉得有些疼。
清衡朗朗的身姿就在眼前,丹樨之上,云靴岿然不动。静窈极力忍住去往他的神色,害怕他此刻没有在瞧着自己。
伽罗却瞧见了他脖颈上渐起的青筋与眸中渐红的血色。
“伽罗——”他的声音四平八稳,毫无波澜,只是白衣身侧的修长十指,紧紧握成了拳。
“帝君恕罪,娘娘酒醉,臣下不敢冒犯。”伽罗跪在她身旁,见她的唇微微翕动,半晌,狠狠咬了一下,却始终不发一言。
伽罗心下大为不忍,又拱手道:“帝君,这殿中严寒,若是放任帝后娘娘这般,势必要感染风寒,还请帝君送娘娘回寝殿……”伽罗素来话少,静窈听得他这一番肺腑,低声叫了一句“伽罗”。伽罗闻言瞥了她一眼,他晓得那个神色,是她此时此刻仍不忘对他道一声谢。
疏桐殿中格外静谧,良久,听得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那云靴走得近了,到了静窈眼前,俯身一拥,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静窈喝了许多,原本是醉意朦胧,此刻却强撑着保持清醒。他朗朗的眉目就在眼前,只消一抬头,便能够看见。静窈却不敢再望,害怕那一眼便隔着千山万水。她的脸埋在他的脖颈处,那个怀抱依旧温暖,有着猗猗清芳,她心底却被寒意擭住,生了无尽惶惶之意。
她这般莫名生了惶惶之意,竟是在害怕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抱她。
她亦难过,如今再见,换来这般拥抱的代价实有些大。
清衡仿佛是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同她耍赖说“天下间的夫君都喜欢抱着自己娘子”的人了。
清衡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静窈闭着眼,贴在他的肩胛处,忽然觉得一阵温热,是谁的泪沾湿了他云白的长衫。
回了朝暮殿,清衡将她放下榻上,伫立片刻,没再说话,见她双目微阖,面上只如梨花带雨,仿佛是睡着了的模样。
又是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静窈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自己冰冷的面颊,将泪痕一一擦得尽了。
她很想唤一句清衡,再叫他抱一抱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留恋他的怀抱。
大约是一个人躺在这朝暮殿里,实在是有些冷了罢。
她还没唤出他的名字,忽然身子一暖,灵台仿佛不那么清明,竟然顷刻间沉沉睡了过去。
清衡修长的手离开了她额心,昏睡咒已施,榻上的青衣少女泪痕已干,却黛眉微蹙,他再也忍不住,俯身拥着她,他温热的脸贴着她滚烫的额,轻轻一吻,落在她微凉的唇上。
他的掌心之上,浮着一枚赤色的丹药,似鲜活一般,滟滟生光。
清衡想将那丹药喂与她吃下,奈何她兀自沉睡着,却无计可施。
“小丫头,你这般调皮,得想个办法才行。”他不住地吻她,滚烫的泪滴在她眼角的泪痣上,自言自语道,“为夫可是惹你伤心了。”
“别害怕,为夫会随着这对玲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睡罢,静儿。梦醒过后,你便回家了。”
伽罗正来寻清衡,见得他颀长清隽的身姿,拥着那青衣娇娆的神女。伽罗一句“帝君”凝在肺腑中,背过身抹了把眼睛。
那一夜,东荒下了凉凉一阵大雨,可称滂沱。疾风骤雨里,九天之南隐隐闪着几道雷光,仙气极盛。清衡吩咐座下十八妖将,大开榣山神宫正门迎客。
夜已未央,清衡执着狼毫一杆,立在那书案前。他素来泼墨的姿态极是潇洒,今日那潇洒中却透着苍凉。
伽罗大约猜到他那帝君在绢帛上写了何物事,却不敢过问,不敢打量。
雾气四起里,长窗之下,清衡负手而立,一夜无眠。
雷夏泽的清晨,浓雾还未见散去。忽然听得檐头铁马一阵泠泠,炎炜神君略略掐指一算,便向他六位师弟道:“静儿回来了。”
雷泽一方华池绵延千里,白莲凝香里,清风阵阵。
辉耀帝君座下七位弟子方开了殿门,便见着清衡一身白衣,长身而立,晨风鼓起他素白的衣袂,束发的金冠沾了白露,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
他怀中抱着沉睡的静窈,站在雷泽之国那方千里华池边,眉目清朗,望着前来相迎的静窈她三哥哥,十分有涵养道:“劳烦椅桐神君。”
椅桐神君尚未开口,炎炜神君便开门见山道:“清衡帝君果然守信。如今帝君既然依约将静儿送回,此后你大荒同我雷泽便再无半点关联。”他顿一顿,又道:“自然,天族若与妖族开战,亦无关我雷泽之国的事。还望清衡帝君好自为之。”
椅桐神君自清衡怀中接过静窈,只觉得轻飘飘的,见她一张粉脸微微苍白,覆着玄貂大氅。椅桐心中了然,大荒时逢春日,雷泽却业已入冬,如此一想,椅桐心下便有些不忍,道:“帝君有心了。”
“辉耀帝君那里……”清衡故意将话说半,果然炎炜神君道:“帝君请放心,静儿乃师父独女,且如今帝君心意已决,业已表态。师父同师娘自会懂得帝君一番苦心。”
清衡颔首,未发一言,继而乘白泽离去。
雷泽之国距大荒地界一来一回需要一个白日。待清衡回了榣山神宫,已是月上柳梢的光景。
流云殿门大开,仍是南荒风景旖旎,娑罗树下,雨晴花开,月色如水。一切宛如当日,而今却只余那白衣青年孑然而立。
伽罗从未见过他们帝君这般模样。他只不过望了一眼,便觉得自己的心里也缺了什么似的。
月光疏离,清影斑驳,他吹着一支青玉笛,眉宇间千山万水,惆怅如斯。
那曲子是她曾教他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却不知,他亦有一首曲子送与她。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1】
心底却有惶恐之意蔓延而起,他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晓得她的脾气秉性。只不知来日她见着那一纸休书,可还愿意做朝暮殿里含笑等他归来的青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