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昔月成玦(4)

青丘之国一方菏泽,芙蕖朵朵,千叶蓁蓁,却夺不走她半分容光。

若溪立在那方菏泽旁,右手处白光一闪,晃得静窈有些眼花。

那是四海龙神族名列第一的法器凝辉剑。

若论剑术,这上下神族中怕是没有一位神女是静窈的对手,且她同清衡学了几千年剑法,舞剑功夫早已至炉火纯青之境。

静窈随意折了条柳枝,往手中掂了一回,又往若溪跟前比了一比,学着她夫君平日里温润而涵养良好的样子,道:“请——”

若溪见她失了仙法仍这般趾高气昂,不由心下盛怒,举了凝辉剑便朝她面门刺来。静窈轻巧一躲,身姿灵巧,接连躲开她数招,却是只守不攻。若溪颇有几分不耐,手上动作便失了章法,恰巧叫静窈定心一瞧,看出了破绽,反手一柳条抽在若溪脸上,抽得她白腻的面容泛起数道凝红。

静窈黛眉一挑,得意洋洋地将她望着,恍若凡间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浪子似的。

若溪已气得没了理智,凝辉剑雪光四起,剑走偏锋,静窈凝神一望,双目微阖,却不躲不避,生生受了若溪的剑锋。

但她已没了仙法护体,剑气凌厉里,她分明看见若溪那姣好的面容变得狰狞,红唇掀动间,她明明白白读得三字:“去死吧——”

静窈被辉耀帝君收了仙法,着实等同凡人无异。若溪那一剑虽未伤及她要害,然凝辉剑集四海寒冰灵力,那清寒之气即刻漫遍全身。

静窈犹自强撑着,半跪在地上,艰难地支着身子,只觉四肢百骸冻得剧痛,忽然左手腕处涌上一阵暖流,随血脉流走,倒教她轻松了几分。

她垂首望去,正是绮珍王太后前日送与她的赤金鸳鸯绞镯。

若溪用剑指着她的下颌,道:“你没了仙法,又中了本宫一剑,便在这受寒至死罢。”话音方落,便瞧着她凝霜皓腕上一抹赤红,又惊又怒:“你从何得来这鸳鸯镯的?”

静窈冷笑一声,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道:“瞧你现下恼羞成怒的样子,我这一剑受的倒也值。”

她纤细白皙的手腕被若溪紧紧攥在手里,泛起了几道血红。

若溪瞧着她黛眉紧锁的面容,仍如雨后新荷般清灵动人,不由心下生怒,抬手便欲扇她耳光,却忽然听得一声怒喝:“若溪!”

静窈抬眼望去,见一个玄袍长衫的身影朝她奔来。

她的伤处冰寒苦痛,神思恍惚间,只觉得他面上形容,依旧是当初年少之时,见她受伤时着紧她的那般模样。

静窈自嘲一笑,白辰即刻封了她的穴道,又探了探她的脉。犹豫了半分,方一把打横抱起了她,对若溪冷声斥道:“她若真出了事,本君倒要看看你如何同辉耀帝君和天帝交代!”

静窈只觉周身严寒,仿佛坠入了一方万年冰窟,此刻被白辰抱在怀里,却隐隐觉得几分炽热的暖意。她眼前发黑,恍惚间,竟觉得抱着她的人是清衡。

但她自小对气味便格外敏感,很快便转圜过来,清衡的怀里是杜衡芳草,带着些许苦涩。白辰却周身萦绕着一丝木叶清香,犹带白檀气息,她忍着疼痛,心下愈发生疑。

清衡的原身是一条赤龙,又修炼苍灵业火之术,因而他身上总是带着天火的气泽,只是叫他十数万年的修为压制得极好。

但白辰……静窈的灵台不太清明,九尾白狐一族,向来修习风雷术法,身上又怎会有这般天火气泽。

白辰抱她入了重华洞中替她疗伤。静窈自入了青丘之国,便不曾主动开口与他说话,此刻终于疑道:“白辰君,你周身气泽,倒有几分像我夫君清衡帝君。”

白辰心下一沉,并不言语。

洞中清冷安静,有着清淡的梨香浅浮,她满头青丝如玄锦般委落下来,便在眼前咫尺之间。

片刻,方听他叹了一声,那声音里竟然有些哀凉:“你从前,一直都不是这么唤我的。”

这回却轮到静窈默了。

白辰的手抵在她背上,掌心传来温热的气泽,却很快被抵了回来。

“不许胡闹。”白辰的嗓音如同夜色,微凉。

那句话原是她素日里耍小孩子脾气时清衡惯说的,静窈听罢,竟然不再抵抗,乖乖由着白辰渡了仙气与她,只嘴上逞能道:“你夫妻二人真是奇怪。一个拼了命要杀我,一个尽了力要救我。”

狐狸洞里有些凉,忽然一个术法,便有一件大氅落在静窈身上。凉凉流水里,听不见人声。

静窈略一偏头,极力忍住想望向白辰的冲动。

原来有些事情,记忆如烙,是散不去的。便如五万多年前,时逢冬日,白辰总会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因白辰来自青丘,所以周身常带着一种木叶清香,似是自远山而来。

她自小对气味格外敏感,这么多年来虽不曾再闻着那个味道,此刻那木叶清香却冲上灵台般,兜头兜脑地将她围着。

静窈一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还是在五万多年前的岁月里,他来昭阳宫寻她,同她相对而坐,赌书泼茶。

“当年的承诺,本君仍铭记于心。”良久,忽然听得他似是肺腑之言的一句。

静窈沉默了一会,当年白辰的承诺,其实并不少。但静窈自那日青丘归来后,便没怎么把白辰的承诺放在心上。

且她静窈帝姬向来有些少根筋,于是她问:“哪一句?”

白辰的心理承受能力显然没有清衡高,是以静窈明显觉得他双手一抖,连渡给她的仙气都有些乱了。

“只要本君在一日,仙姬必是青丘贵客,无人敢欺。”白辰一字一句分明道来,静窈又一恍惚,仿佛仍是三万年前,青丘那个和风细雨的清晨,他自玄袍白扇,温文尔雅。

哦,原来是这一句。

静窈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想当年她为这句话伤心如斯,现在听来,却觉得十分可笑。

于是静窈攒了一个很是大方得体的微笑,却忽然想起来她此番背对白辰,笑得再好看他也瞧不见。于是便努力和缓了声音道:“白辰君惯会顽笑,我虽不再是雷泽帝姬,却仍是大荒帝后。且我家那位夫君脾气不好,又最是护短。试问这天上地下,哪个不要命的敢欺了我去。”

她言及“大荒帝后”四字时,素来有些清冷的声音却变得略显温软。

白辰听罢,沉默了许久。忽然外头一阵响动,仿佛是狐狸洞前的迷谷树被连根拔了数株,又隐隐听得若溪的呵斥:“何人敢在我青丘之国撒野!”

静窈素来机灵,听得外头有异动,她一向信奉三十六计走为上,便欲趁机开溜,却被白辰一个仙法制住,打横抱了出去。

到了重华洞口,却见魔族那位少君离安魔君执了两柄宣花大斧,见了他便喝到:“白辰,识相的快把静窈帝后交出来。”

静窈使力一推白辰,便堪堪落在了地上。她强撑着站起来,攒了些气力,才唤了句”离安大哥”,眼泪便要往下掉的样子,却又被白辰拉回去制住。若溪只瞥了一眼,便心下生恨,化了凝辉剑出来,指着离安道:“乱臣贼子,还敢来我青丘之国闹事?”

离安魔君生得形貌粗犷,本就是个大大的粗人,便冷笑道:“你算哪根葱?老子化了盘古斧砸下来,叫你整个狐狸洞都没了!”

白辰带着几分意味冰冷的笑,望了怀中静窈一眼,方对离安道:“魔君稍安勿躁。既是妖族帝后,魔君又如何来讨人?”

若溪原被离安唬得有些害怕,此刻听了白辰所言,便执了凝辉剑指在静窈脖颈处,道:“君上说得是,她是大荒帝后,亦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离安魔君于能言善辩一途上有些输人,执了两把大斧便要动怒。

朗朗天际处明月流光,枝梢斜欹处,响起一把男声:“本君在此,你们谁敢动她——”

清衡话音甫落,若溪手中的凝辉剑顷刻断成数截。

白辰方伸手去拦,却听得静窈腰间的环珮玲珑作响,待回过神来,已被清衡揽在怀里,用一团业火气泽笼着,并不觉得严寒。“静儿,是为夫来晚了。”清衡低头吻一吻她的额,顷刻间又成了那副冷漠神君的模样:“谁胆敢伤你?”

她淡漠一笑,抬眼望了望若溪公主,道:“青丘的王后想与我比剑,奈何我仙法被收了,便输了一遭,委实有些丢人。不过青丘的国君业已替我疗伤,便算是扯平了。”

离安魔君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又一个耳光劈在若溪脸上,呵道:“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大荒的帝后也是你能碰的?”

若溪躲闪不过,又羞又气,白辰的目光却依旧淡漠,只道:“大荒帝后原是我神族中人,眼下大荒三界与天族开战在即。本君这么做,也不过是想护着上神族雷泽之国的帝姬罢了。”

他一番话堪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清衡却道:“白辰君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何德何能,能护得了本君帝后的周全?”

白辰那把九霄昆仑扇握在手里,原是翩翩摇着,此刻却摇不动了。

静窈冷笑连连,对清衡道:“有人今日说我自甘堕落,坠入魔道。我便笑了,这大荒四海,天上地下,谁不知道我雷泽静窈生来便是个混世魔女。”

忽见九天东际一阵流光,却是一身玄金袍子的擎宇君和一袭白衫的云风神君匆匆赶来。

静窈倚在清衡怀里,老远就看到她义兄擎宇五殿下亮出了那杆方天画戟,格外刺眼。云风神君惯爱做和事佬,赶在擎宇君跟前打了秋水扇拦在几人当中,道:“我听闻青丘王君几日前请了大荒帝后来做客。这做客而已,怎的瞒得滴水不漏,上至九重天下至大荒,竟无一人知晓?”

云风这话说得原有些刁钻,且大荒与天族开战在即,他却仍称静窈一句大荒帝后,显而易见是站在了他妹夫清衡帝君这边。

静窈侧身对他微微一笑,那青衣上血迹淋漓,格外刺眼。

擎宇君此刻显得格外耳聪目明,当即收了那方天画戟,对若溪沉声道:“若溪王后最好记住,暂且不论静窈殿下是否仍是神族中最尊贵的帝姬,亦不论清衡帝君如今与我天族关系如何。但若是有人胆敢伤害静窈殿下,便是同本君与云风神君过不去。”

若溪从前在御宗里与擎宇也尚算有几分交情,从来不曾听他同自己说过这般重话,心下格外不豫。

白辰已然行礼如仪:“原是一场误会,还望擎宇君恕罪。”又对清衡道:“帝后娘娘做客已逾半月,本君唯恐招待不周,怠慢了帝后娘娘,亦望清衡帝君见谅。”

清衡怀中炎气欲甚,静窈赶在他开口前,已然道:“我冷眼瞧着,这青丘之国水枯泽困,风凶火异,怕是迟早要亡了。我等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却见青光乍然破出,若溪素白的衣裳已然被青锋龙泉刺透,痛得她一声惊呼。

“白辰君最好记得本君当日之言,切莫自视过高。”清衡左手拢着静窈在怀,右手化去龙泉,顷刻间便以叠空术回了榣山。

云风神君心系静窈,将将忍下了劈出秋水扇的念头,又恨声道:“擎宇兄,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