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三、除却巫山(3)
静窈一直私心觉得,清衡一双眼睛生得甚好看。
她亦常受仙友们夸赞那一双眼像极了撷兰帝后,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眸子,此刻却忍不住落进清衡亮若星子的眼底深处去。
清衡却忽然开口道:“静儿,你的眼睛真好看。”
她一时语塞,因心中还生着闷气,索性将头一偏,冷哼道:“我知道,大家都这般说。”
清衡伸手去探她的额,又探了探她的脉搏。冷月如霜,照着一地曼陀罗华,原来清衡已抱着她入了魔族的地界。
静窈躺在他怀里,很努力地将头一偏,摆明了是不愿瞧他那张尊容,清衡不气不恼,只渡了些暖暖的仙气与她,却分明觉得她在使劲躲着,将这股清气压了回来。
那经她身子而回的气息里,分明泛着一丝异样的潮热,清衡终于沉声道:“不许胡闹。”
静窈原本见了他,觉得他还算讲义气,便只是自己生着闷气,此刻又听他说自己胡闹,那泪珠子顷刻间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好在她歪着头,清衡不曾瞧见。
清衡说罢,便继续渡气与她,却发觉她用了更大的力气在抵抗着,她现下是凡人之躯,动辄便容易损伤。
果然静窈痛得一哼,清衡便去抚她的脸,却摸到她满面泪痕,吓得慌了神,赶忙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怎么了,是不是难受得紧?”
四周嘉木青翠,薜荔女萝,也盖不过他怀里清郁的杜衡香气,教人觉得安心,静窈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清衡盘坐在地上,衣袂着地,曼陀罗华开得极盛,仿佛从他的周遭蔓延开去。他轻轻拍着她燥热的身子,下颌抵着她滚烫的额头,声音轻柔得仿佛三月里拂过柳枝的清风:“不哭了,不哭了,我在这里。”他垂首吻一吻她的额头,又道:“别害怕,我一直都在这里。”
静窈从小便有一个弱点,最听不得感动人的话,何况清衡今日这般感人肺腑之言,那哭声半点没止住,眼泪汪汪越淌越多,将他雪白的衣襟洇湿了一大片。
清衡犹自拍着她,仿佛哄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他很喜欢这样拍着她入睡,其实她亦喜欢他这样做。
“你哭可是因为前些时候我凶了你?”清衡低声问道,那声音收在一个吻里,那个吻落在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清衡修长好看的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又将她往怀中带了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方才我一路跟着你,又怕你生了闷气不愿见我,直到你掉在水里,我忍不住才……”
静窈忽然想起从前她贪玩,独自一人跑去南荒迷了路,夜色凉凉里,她靠着那棵菩提往生睡得正香,不知不觉间却被清衡抱了回去。
她觉得有些暖心,此番竟然就如此轻易原谅了他去。她觉得,其实清衡很懂得她。
许多时候她虽然不说,或是佯装无事,但清衡总能够知道她心里所想,她不晓得这算不算一种心有灵犀,但即便是心有灵犀,论起她对清衡的感觉,却着实要比他对自己弱得多了。
静窈觉得此刻自己躺在他怀里想这些,颇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脸微微一侧。
谁知清衡的吻正好落下来,恰恰压在她的唇上。
静窈睁大着眼睛望着他,只觉得那双瞳孔比雷泽之国的夜空更加黑亮,清衡心下一紧,忙侧头离她远了几分,静窈忽然觉得心底有些空落,眨巴了几下眼睛,没再说话。
“哎。”她忽然唤了他一声,嫁与他一万余年来,其实静窈甚少唤他的名字。
但她一直私心觉得,清衡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便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是清朗天际明月流光般的温润儒雅。
“嗯。”清衡低声应了一句,静窈便不言语了,只将他望着,望了许久,清衡的呼吸近在咫尺,忽然变得有些急促起来,静窈不知所措地将他望着,望了许久,终于望见他漆黑的瞳孔愈来愈近。
一点温热覆在她的唇角,带着清浅的花香,静窈微微颤抖着,清衡以为她依旧害怕,便将她抱得愈紧。
那一丝原本压抑住的燥热,又从心底最深处涌了出来,静窈双手不知何时勾上了他的脖颈处,清衡的白衣似溶溶月色,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曼陀罗华开得安静宁和,清风明月下,如舞动的人影。
四周迷谷华光,忽地一晃。却是那白衫一落,惊得人影颤动,半晌,又见一袭青衣零落。
他修长的指抚过她的眉梢眼角,红唇下颌,温凉的吻落在她肩头的伤痕上,一点一点蜿蜒而下。他的手心是微暖的潮湿,还过她单薄的后背,轻轻拥她在怀。
束发的青玉簪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中,轻轻一掣,如雾的黑发便散落一地,同他垂下的发梢的纠缠在一起。她低弱的呼声消散在他的温柔凝睇里。
“静儿——”他如此轻声唤她。
夜色如水,洁白的花盏如柔柔浮云,曼地铺开,空气中有清苦的杜若气息与石兰清芳。
清风明月,良辰美景,却都抵不过他此刻的温柔相对。她屏着呼吸,像是怕惊扰了这夜色旖旎,低低“嗯”了一声,却教他拥得更紧。
他温热的掌心游曳在她单薄的肩头,轻抚着那经年的伤痕。似是抚去了所有伤痛一般,身上的,心间的,顷刻间随着夜风轻轻散去。
“静儿,你想要的那个人,是我吗?”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凝在她的耳畔,成了绵长的一个吻,她专注地听着,只觉得并没有那般疼了,她轻轻地回吻着他,却不好意思吻在他那温凉的唇上。
静窈忽然想起了从前做的那个梦来。
梦境之中,雷泽之国千里华泽,云雾缭绕,那个白衣的神君柔声问她:“若那个人是我,你可欢喜?”
她朦朦胧胧地回应道:“是你?”
月色旖旎似水,洁白花瓣绵延而去,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静窈醒来时,正被清衡揽在怀里。背后的菩提往生下,正是他以幻术化出一方红玉床,赤色帷帐如东荒开得最烈的榴花,摩诃曼珠沙开满北荒地界,一花一瓣,滟滟如光华耀眼。
轻柔的吻又落在她略显冰冷的唇上。
“这……”静窈被他吻得迷糊,却仍觉眼前景色绮丽非常。
“你忘了吗?大婚之夜,有个新娘子却醉卧鸳鸯榻,一醉便是万年。”清衡的下颌抵着她光洁的额头,“为夫想替她补上。”
她在晨光熹微里轻哼了一声,仿佛昨夜温存,只是一个绮丽的梦。
但那梦中人的温热仍在身旁,她心下柔软,拥着他的手紧了一紧。
“这是梦吗?”她仍是迷糊,只是那身体传来的疼痛,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昨夜的巫山云雨与缠绵悱恻。
“傻丫头。”他含笑去吻着她泛红的面颊,那温热的唇带着清浅的芬芳,“这不是梦。”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很欢喜,却也害怕。”他清朗的眉目似千山万水,却隐隐透着几分与平日不符的忧色,仿佛天际流下的朗彻月光,被那乌云蔽去了一星半点。
“静儿,你后悔吗?”清衡拥着她的手忽然有些颤抖。
静窈轻轻一咬唇,如抿了口脂般红润,定定地瞧着他:“不后悔。”
他轻轻一啄她微凉的唇,含笑戏弄她倒:“不后悔什么?”
她明眸百转,闪耀着月华样的柔泽:“不后悔嫁与你,亦不后悔……不后悔昨夜之事。”话音未落,已是含羞带怯,复又倚上他明净的衣襟处。
成婚万年有余,她终于真真正正成了他的妻子。
她有些为自己从前的单纯无知发哂。原来这般花好月圆的喜事,当真不需提前约定个时日方能成事,竟是水到渠成的美好旖旎。
足下开遍曼陀罗华,朵朵洁白晶莹,犹带清浅朝露。
清衡低下头来,在她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静儿,我们回家好吗?”
连日来她饱经风波折难,心下已是累极,乍然听得他一句,不由落下泪来,又将自己的脸往他怀中埋了埋,哽咽道:“嗯。清衡,你带我回家。”
她的身体仍有些疼痛,却不好意思让清衡搀她,将将倚着那菩提往生站了起来,却被他打横抱起。
静窈待在他怀中,定定地瞧着他的侧脸。她自小长于神族,心里头晓得其实许多神仙都瞧不起下界的妖族与魔族,但她自小便像是个例外似的,譬如幽州冥司的那位地藏主,便是她一位至交,再譬如魔族的那位离安魔君,同她更是个忘年交的情谊。
其实天界的神仙,大多也觉得下界大荒浊气甚重,不似他们天界仙气卓然。她未去过大荒前,也深许妖族地界乃乌烟瘴气,蛮荒不堪之地。但此刻清风明月下,雨晴花绽,清衡一身白衣潇潇,一管青玉笛横亘腰际,如玉堕尘埃,而不染浊。
“为什么盯着我看?”他垂首含笑问她。
静窈一咬唇,将脸往他怀中埋了埋,答非所问道:“我忽然有些害怕要与你分开。”
他拥着她的手紧了紧,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还记得吗?我曾说过,这清风明月与我作证,一世相依,不离不弃。”
她终于抬头去看他,见千山万水的眉目间,满是温柔。他似是读出了她心中所想。
“一世相依,不离不弃。”她学着他的话语,却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