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二、除却巫山(2)

天族虽对大荒下了战书,但四荒三族却仍是从前一般模样,仿佛并未将上下神族放在眼里。

北荒那位燕歌鬼君的千禧宴因着安歌公主造次而草草收场。但自打那日之后,便听闻鬼君深恐其妹之举殃及池鱼,故而大病一场。前些日子将将好转了些,便赶忙亲赴东荒榣山请罪,又颤巍巍递上了赔罪宴的名帖。

静窈同清衡相视一笑,方见他接过名帖允了此事。

这日临行之前,正是晨光熹微之景,清衡的身量颀长,很容易将那初升的日光挡得干净,只留一片阴凉与静窈。

他便垂首瞧着她,却忽然将手放在她的额间。

静窈已然没了仙力,不知他意欲何为,便有几分退缩之意。

“为夫做个天罡罩将你笼着。”他仍是那样宠溺地望着她笑。

静窈便笑:“大荒帝君做的天罡罩,想必比我从前做的牢固上十倍。”她伸手戳了几回,见那天罡罩上业火莲花朵朵盛开,不由欢喜道:“真好看。倘若安歌公主再把我打入千寒炼狱,我也不至于摔死了。”

却见清衡温润的神色一分分冷寂下来:“她若不想要这尊位与性命,倒不妨来试试。”

许是前头清衡帝君对整个鬼族的威慑起了些作用,在北荒的几日里,鬼族那位安歌公主见了静窈,几乎是绕着道跑开的。

静窈心底便有些发笑,若是安歌知道了她现下不过是个没有仙力徒有其名的所谓神女,恐怕又是一场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恶斗。

但她忘了另一句俗语,说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谓魔,自然便是鬼族那位心思玲珑的安歌长公主。

这日用过晚膳过后,不过一个时辰,静窈便又觉得有些肚饿。

清衡自是无奈,却又习惯了他这娘子天生吃得多却长不胖的特质,故而又去问鬼君借了厨房,打算亲自下厨做份青菜粥与她。

静窈一个人坐在殿中发呆,她自没了神力,容色便显得比以往更苍白些,连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无。此前见她总是对着殿中铜镜发呆,清衡却有些不忍,跑遍大荒才取尽了各式原料,替她调了一种口脂,名为牡丹红麂。

那日她初抿口脂,红唇贝齿,格外惊艳。望着镜中人冰雪之姿,她淡然一笑,并无丝毫意外之情,又回首向他唇上送去一吻。

北荒的冬日格外漫长,寒蛩凄断,雪骤风疾。

安歌公主一袭黛紫色罗绮长袍,立在那廊下赏花。黑暗中有云靴之声,不过片刻,已然行至她身后,跪下道:“请公主示下。”

她雍容一笑,方吩咐了鬼君麾下那位名唤士钧的鬼将道:“你将这粥送去给榣山将军,便说是清衡帝君做的。他自然会给大荒那位帝后娘娘端去。”

“公主,这……”士钧的神色有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帝君去同王兄商议北荒布防之事,一时走得急,便叫本公主加了些好东西进去。”她的声音在漫天飞雪里显得妩媚而阴冷,“你怕什么?帝君是不会发现的。”

“待帝后娘娘同榣山将军喝下去,你便去她的殿里头按我说的,喊起来便行了。待好事既成,本公主重重有赏。”安歌攀着北荒独有的冷霜兰,那花枝藤蔓葳蕤,花盏洁白若雪。她是鬼族中人,面色原就生得较异族更白些,此刻烛火潋滟下,愈发显得那白面红唇,似极了森罗鬼姬。

“怕什么?你还当她是从前的雷泽帝姬吗?”安歌长公主紧了紧身上的披帛,冷笑道:“她早已被辉耀帝君收了神力。这一碗青菜粥,她是断断发现不了蹊跷的。”

静窈坐在殿中不过发呆了片刻,便见伽罗进来行了个礼:“娘娘,请用膳。”

她见来人只伽罗一个,便随口道:“你们帝君哪里去了?”

伽罗将手中的食盒放了下来,方躬身道:“仿佛是同鬼君有要事相商,不过片刻便会回来了。”

静窈便伸手替他扶了把椅子,温和道:“近来大荒不宁,天下异动。你们几位将军,却也着实辛苦了。”

伽罗同她熟识了一万多年,情分不比旁人,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不敢当。娘娘切记珍重自身,否则帝君他……”

“寝食难安是吗?”静窈娇俏一笑,那莹白素面,未施红妆,显得苍白而虚弱。

伽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替她盛了一碗热粥:“娘娘快些用膳吧。”

静窈方咽了几口热粥,便问伽罗:“你不来一碗吗?”伽罗见静窈那吃得香甜的模样,虽亦觉得有些肚饿,却哪里敢同她分一些热粥,便好笑道:“不必了,娘娘吃好便是。”

她狼吞虎咽了几口,很快便喝完了一大盅青菜粥,却无端端地觉得有些热起来。

伽罗见她眉梢额角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连方才苍白的面色亦染上了几分红晕,不由关切道:“臣下去将那窗开一开罢,好让娘娘透透气。”

话音未落,清衡已然大步流星迈了近来,依旧如清风明月般从容,含笑看着她。

“你今日动作倒快,我原以为在鬼族的地界这吃不着你做的粥了……唔,就是我估摸着他们这地气不好,到底没咱们东荒的食材新鲜可口……”

静窈一向废话多,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手提食盒的清衡帝君很是疑惑,侧头问道:“方才正从厨房给你端了粥过来,你此前喝的什么?”

“啊?”静窈略略一愣,努了努嘴示意他去瞧案上的千峰翠色瓷碗,“青菜粥啊,我全喝光了。”

清衡一个箭步过去,将那瓷碗盯了又盯,再嗅了片刻,忽然沉声道:“这东西哪来的?”

静窈不知所云,便去望伽罗,却见他忽然面色一青,跪下道:“臣下疏忽,这青菜粥是安歌公主送来的。”

清衡向来无波无澜的面容却变得有些难看,静窈去扶伽罗:“起来,不关你的事。”又去瞧清衡,见他那般神色,心里头竟有些不豫,冲着他便道:“不就喝了那公主送你的一碗头青菜粥,至于吗?”

伽罗又道了句:“是臣下的疏忽。”就势又要跪下去,静窈使劲将他拖起来,又对清衡喊道:“大不了我借这里的厨房做个十碗八碗的青菜粥与你,你和那位鬼族公主慢慢喝去。”

“胡闹!”清衡向来温和从容的面孔忽地一板,声音也略大了些。

静窈原本梗着脖子同他叫嚣着,乍然听得他这一句严厉的口吻,忽然心底便一酸。这八万多年的岁月里她干过无数混账事,每干一桩被她父君知晓了,辉耀帝君总是一句怒吼“放肆”或“胡闹”,她早已习惯了。

可是清衡今日这般吼她,还是第一遭。

是以静窈觉得十分委屈,她很肯定自己当时眼圈红了,却不愿教清衡见着她想哭的委屈模样。她素来是很坚强又很要强的,心里虽然难过,却更不想落了下风,于是一把将他狠狠推开,便要往外头跑去,却叫清衡一把拦住了:“你做什么?”

静窈狠狠一跺脚:“关你屁事!”又用比他前头喊她胡闹时更加凶狠的声音喊了一句:“爷不用你管!”便气冲冲跑了出去。

但她分明觉得,她那句显得比清衡更加凶狠的话是带了一点哭腔的。

鬼族地处北荒,幅员辽阔,却地界森冷,越往西处越是荒凉。静窈一向没什么方向感,很快迷失在一片密林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北荒的夜空亦格外寒凉些,静窈穿得单薄,却并不觉得十分冷,相反胸口还有一股无名怒火蹭蹭地往上蹿。她原以为自己在生清衡的气,但小半个时辰之后,她觉得那团火愈发旺盛,仿佛置于炭火之上,酷烈非常。

她逐渐慢了步子,身体里漾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千万只手在挠她一般,绯红的脸颊渗出大滴的汗水来。

这从未有过的异样之感让她着实惶恐。不知过了多久,方见着一汪清泉,在月色下幽幽**着清波,近处四周盛开着赤红的曼珠沙华,隔了一池泉水,却是雪白的曼陀罗华。

原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北荒鬼族与西荒魔族的交界处。相传曼陀罗华与曼珠沙华乃一株双生,但曼珠沙华妖冶艳丽,鲜红似血,长于黄泉路上,非鬼族地界而不能见,曼陀罗华却色株雪白,不染尘埃,向来指引着生者回归之路。

静窈觉得心跳甚快,自己却半分控制不住。她后知后觉地想着,大约是那鬼族的公主在粥里下了什么毒药,真是卑鄙。

可做错事情的原是那安歌公主,清衡为何要说她胡闹?静窈只觉得自己如同发烧一般浑身滚烫,脑子里也如同一汪浆糊,已无力再思考其他。行了甚久,她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只想去那清泉边饮水解渴。

那汪泉水在溶溶月色下格外清澈,她见自己满面通红,目光迷离,想着便觉得很委屈,又觉得心口的火热一路烧了下去,连带着小腹亦是滚烫的。静窈伸手欲打些泉水来敷脸,谁知她站的位置略略高了些,方触及那水面,只觉得冰冷刺骨,冷不防脚下一个不稳便摔进了池里。

那方泉池并不深,只是清澈见底,格外严寒,但静窈只觉得酷热难忍,叫那刺骨的泉水一冰,反而好受些了。

雷泽诸神向来以水雷为法器,静窈的水性亦是极好,索性随着那一方清波沉了下去,刺骨的泉水漫过微翘的下颌、她红润的脸颊、纤长的睫毛,冷浸在溶溶月色里,有温热的泪水自眼角滑落,霎时洇在那清寒的泉水里,仿佛她不曾落泪过一般。

静窈异常迟钝的发现,她现下哭,并非全是为了清衡说的那句“胡闹”。

却是独自一人处在这北荒与西荒、鬼族与魔族交界之处,又中了不知是什么的奇门毒药,觉得痛苦难耐之时,清衡却不曾在她身边。

这念头一转,方才还觉得清凉舒适的泉水登时成了彻骨之寒,她方回过神来,想使力游到岸旁,却忽然被谁的手轻轻一带,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还来不及惊呼,便被他紧紧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