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四、除却巫山(4)
且清衡同燕歌鬼君商讨政事时,向来是要回避聪慧而多思的她。
她心知清衡是为自己好,便也刻意将偶然掠过耳际的话语尽力遗忘。
“大荒同天族开战,乃旦夕之事。北荒澭水为九天大荒接壤之地,鬼君须布阵严防死守前线,本君会遣妖族为先锋,再命魔君率军殿后,以保我大荒子民无虞。”
每日路过鬼君燕歌的书房时,她都会听见诸如此类的言谈。而用那样口气说话的清衡,是她甚少见过的。
但今日乍然入耳的,却是清衡吩咐羽山将军的:“苍玉,你替本君护送帝后回东荒榣山。”
一袭紫衣的苍玉半跪在地,恭敬道:“臣下谨遵帝君旨意。”
静窈立在鬼君的书房外头,极轻地叹了一声。
其实她不愿离开清衡,可她现下既无法力,又无名位,留在清衡身旁,却怕自己拖累于他。
晚膳时分清衡提及此事,她果然佯装不知。自西荒花好月圆的那夜过后,她仿佛一夜之间心性成熟了许多。
“为夫不在你身边,万事记得要小心。”清衡温柔地摸一摸她的额发。
而她笑得端庄:“你夫人最是鬼灵精,谁又能让我吃半点亏去呢?”
行过南荒的山道,才能径直入东荒榣山。静窈虽连日来有些疲累,但与苍玉一路同行,倒也不觉无趣。
“苍玉,这些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有你们在清衡身边,我着实很放心。”
自知晓苍玉是个女儿身,数千载来静窈便拿她当姐姐看待,确是尊卑未见。
苍玉清丽的面上浮现出一星半点笑意:“娘娘与帝君对臣下恩重如山,臣下披肝沥胆,只为报当年恩德。何况……帝君同娘娘二人鹣鲽情深,臣下其实很是羡慕。”
静窈心里便喟叹了一声。若非当年南海无妄之灾,她仍是鲛人一族的皇女,或许早已嫁了下神族哪位出色的少君,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可如今,静窈唯有埋起叹意,柔声劝慰道:“苍玉是个好姑娘,总会遇见一个好男儿的。”
那不过是一句宽慰话,却叫苍玉怔住了。
因这话是那般耳熟。当年凡界熙朝,眼前少女不过二八年华,语笑嫣然,天真明媚。
“明玉,你是个好姑娘,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心底掠起一阵愧意,顷刻间便生生抑住了。
“娘娘……臣下一直很是好奇,似娘娘这般赤子心肠,可也会世间之事百般惆怅?”她的身量颀长,原高出静窈许多,此刻微微垂首去看她,只觉她莹白侧脸温润动人,似玉蕊梨花般清丽无瑕。
“自然。”静窈奇道:“你会这般相问,可是因近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苍玉终叹了一声:“臣下心里有些事,有些人,始终放不下。”
静窈的远山眉微微一皱:“是你已逝的亲人吗?”
“原也算是罢。”苍玉说这话时,不再似那阴郁的羽山将军,仿佛只是一个双十年华的清秀女子,有着深深的寂寥与惆怅:“我曾经亲眼见过挚爱死在眼前,那种感觉……”
“娘娘,我怕我一生一世都走不出来,一生一世都放不下。”
静窈原本安静地走着,此刻却忽然轻声问道:“为何要放下呢?”
苍玉不由一愣,自然而然地止了步子。
“倘若你真的放下了,什么都不记得,那么那些人,便真正死了。”她扬起头看着那一树明净无尘的菩提叶,桃花明眸里忽然闪过几点水光,微翘的下颌如莹白的玉盏。
南荒月光最是旖旎,似流水般倾泻在她的芙蓉面上,却夺不走她半分华光。
“从前,我也曾见过生死离别,看过至亲挚爱死在眼前。到那时我方才明白,即便我身为九天神女,有雷泽帝姬之尊,但有些事情,却也是无可奈何。”她悠长的黛眉渐渐舒展:“而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将他们永永远远铭记于心,不放下,不忘却。这样,便仿佛他们还一直活着一样。”
苍玉一向当她孩子心性,恪纯而懵懂,平素虽也与她谈天说地,却从未听过她这般独辟蹊径的肺腑之言,清婉的面容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
又见她忽地莞尔:“毕竟人都已经死了,只能存在于别人的回忆里了,不是吗?”
静窈见苍玉那般震惊神色,方自嘲道:“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你其实不须遵从。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追寻内心的平和便已足够。”苍玉美若芝兰的秀面上逐渐浮起一阵绯色,坦然道:“臣下从前以为,帝后娘娘不过是个八万来岁的小姑娘,今日听罢娘娘一席话,委实叫苍玉惭愧不已。”
静窈的步履渐渐不似往日欢快:“我许久不见你,觉得你近来仿佛倒与从前有些不同。”
苍玉脚步一慢,却并未开口。
“苍玉,你是否有了什么心上人?”静窈如是笑问。
“娘娘……真会顽笑。”她虽是否认,却仿佛是有些遮遮掩掩,更不敢直视静窈清如溪水的目光。
“你心里有人了,我瞧得出来。”静窈一副含了几分戏谑模样,调皮道:“我小时候也曾偷偷喜欢过一个人,却又藏在心里不敢告诉别人。彼时我住在九重天的昭阳宫里,殿前月色极好,每每在月下无人处,我无端端地思念起他来时,便是你现下这般神色。”
“那时候,其实他住的宫殿,离我的昭阳宫很远。可是我总在心里想着,今晚的月色真好,他一定也能够看见。这样便也就足够了罢。”
谈及往事,她一副姿容如冰雪既化,清丽而温柔。
静窈摇了摇头,颇有几分自哂:“只可惜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值得我去爱的人。只是曾经,或许是的。于是我终于渐渐放下了,以至于到现在,他在我心里同那西海的三殿下一般,早已经死了。”
“若天下人都似娘娘这般心思恪纯,便不会再有那许多悲剧发生。”苍玉的神色却有一丝哀凉,垂首摇摇头道:“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静窈便奇道:“你怎么知道?”
她话从口出,才恍然意识到,方才苍玉说得乃是她自己,便心觉有些尴尬:“哈哈,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苍玉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静窈又温言道:“你还这般年轻,谁不懂事的时候没有爱错过人,不要紧的。”她明明比苍玉还小了几万岁,却故作一副大人模样,坦然地拍了一回苍玉的肩头。
苍玉被她这般天真模样逗乐,亦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二人并肩走了许久,忽然见得四方金光闪现,一条捆仙锁化成了巨网,兜头兜脑罩了下来。
苍玉忙拔出紫冥剑御敌,静窈一个激灵,仓皇一避,险险躲开了去。
隐隐听得丛中有人声,苍玉拦在静窈跟前,高声道:“娘娘先走。”
静窈虽心知自己没了仙术,连护身的葬月剑和碧波亦留在了雷夏泽。但她冷眼瞅着那条金光闪闪的捆仙锁,上头的族徽来灿烂生光,便觉着眼前人来头之大,苍玉是惹不起的,她自己倒还有些可能。
心思辗转间,静窈已然一把抓过苍玉,反挡在她身前,高声道:“何方神圣,敢做梁上君子,却不敢出来坦诚相见!”
清叶梧桐枝繁叶茂,枝梢斜欹处,传来一声冷笑。
“青丘白辰,见过大荒帝后娘娘。”月色流连处,堪堪落下一玄袍的身影,一柄折扇在手,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静窈瞥了他一眼,没开口,身侧的苍玉已然拱手为礼:“苍玉见过白辰君。”
静窈黛眉微蹙,见苍玉又警惕地伸手护着自己,方问:“白辰君今日阻拦臣下与帝后娘娘,有何贵干?”
“无他。只是青丘正值茶季,本君想请帝后娘娘回我狐狸洞喝一杯清茶。”他手中的折扇在月色下滟滟生光,静窈看得分明,正是青丘之国的法器九霄昆仑扇。
静窈尚未开口,苍玉又道:“臣下奉帝君之命护送帝后娘娘回东荒榣山,委实不得空,还望帝君见谅。”
苍玉跟随清衡十万载,心思缜密,临危不惧。此刻言下之意,便是奉了清衡帝君之命,无人敢拗,亦是意在震慑青丘白辰。
谁知白辰却懒得多言,手中的昆仑扇如疾风凌厉,风驰电掣间,苍玉已然昏倒在地。
“住手!”静窈一声怒喝,挡在苍玉身前。
“你想与本君动手吗?你现下没了仙术,不是本君的对手。”白辰收了折扇,目光深沉,定定地将她望着。
静窈不屑地轻哼一声,蔑视道:“是白辰君想与我动手吗?我没了仙术,又是女子,堂堂青丘之国的国君同我动手,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白辰一愣,含了几分笑意:“伶牙俐齿,字字珠玑。过了这么些年,你果然还是一点也没变。”
静窈嘲讽道:“听得白辰君一席夸赞,真是胜于华衮啊。”
白辰还欲开口,静窈懒得与他废话,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截了当道:“我可以同你走,但你的人不许动苍玉一根汗毛。”说罢瞥了一眼那清叶梧桐下昏死的苍玉,又解了随身的天青羽缎大氅替她披上。
白辰抬了抬手,一副涵养良好的模样,道:“请。”
静窈却白了他同手下侍从一眼,冷道:“你同你的狗腿子都离我远些,免得染了你们青丘之国的狐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