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一、除却巫山(1)

翌日晨间,静窈躺在那榻上悠悠醒来,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外头晨光熹微,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那光很是刺眼。

静窈尚算冷静,晓得自己被她那混蛋三哥给绑了回来,关在自己的清霄殿里头,但仍能淡定且从容地趿了绣鞋,往寝殿门口走去。

才行至那殿门处,却见波光粼粼,薄雾浓云,是雷泽之国一贯的风景。

静窈伸手一拂,不由在心里摇了摇头,念道:“厉害了,父君。”眼前浅浅一汪丹青色的华泽,仿佛茫茫一片海子,无波无澜,丹青色的蛇灵纹路蔓延开来。

却是她父君辉耀帝君亲手以青帝剑设下的九洲清雷结界。

论起静窈八万来岁的修为,便是炎炜神君设下的九洲清雷她也破不开,更何况是她那执掌雷泽之国的父君亲手化出的结界。

但辉耀帝君着实低估了他家这丫头的魄力与决心。若说翊文仙君是九重天第一胆小怕事的怂包,那他亲手教出的小徒弟静窈却是上下神族中最胆大包天的神女。

静窈面不改色,从容地卸下周身仙力,一步一步,朝那茫茫沧海走去。

九州清雷为雷泽神力所化,能困神仙妖魔,却困不住凡人之躯,因那水雷灵力凝成的结界,能伤凡人肉身于无形,却因天规所制而要不得凡人性命。

凉凉华泽之中破出一个青色的身影来,天河水铸就的九州清雷内细雨丝丝,雷电阵阵,都似无形刀剑般向她劈来。

一身青衣被血染得斑驳,割出无数血痕,静窈黛眉一皱,却连一声轻哼也无,只咬紧牙关捏紧拳头。却奈何辉耀帝君修为太过深厚,那九洲清雷连成茫茫海泽,她不过行至一半,便再也无力支撑,卸去仙力的躯体霎时倒在那碧色华泽之中,漾出一汪血色。

止水神君原奉了辉耀帝君之命守着清霄殿,此刻见得九洲清雷化出的天河水翻涌渐起,滚来阵阵血色,终于瞧见了静窈倒在那血泊里,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忙找来辉耀帝君解了那结界。

辉耀帝君赶至清霄殿时,见得静窈一身青裳几乎看不出原色,不由悲愤交加,一个术法便将她打回了原身,又送到了雷泽之国那方万年冰窟之中。

可静窈才将将养得能支起身子,她那板正得近乎严苛的父君便又将她抓去了远山殿,打算再教育她一时半刻。

“你给本君说清楚,你究竟想怎样?”

静窈垂首瞥了瞥自己碧青色的蛇尾,扭头干脆道:“儿臣想回大荒去。”

“放肆!”辉耀帝君一声怒喝,惊得七位弟子登时跪下为静窈求情。

静窈却是格外倔强,扭头对着众人道:“七位哥哥的好意,静儿心领了。

“好,好!为父养你到八万岁,便养成了你如今这幅模样!你今日若要走,本君便再没你这个女儿,我雷泽之国便再没你这个帝姬!”

静窈冷冽的眼神瞧了她父君一回,飞扬的眼尾透出如灼灼桃花般的绯红之色:“既是如此,儿臣情愿不要这寡淡名分,不做这雷泽帝姬。”

“你、你好——”辉耀帝君执掌雷泽三十万载,却从未有如此暴跳如雷的时候,一只手指着她,竟有些微微发颤。

撷兰帝后见他这幅情状,亦是慌了心神,忙上前拦在二人跟前,厉声呵斥道:“静儿,你近来胡闹过头了,快同你父君认错!”

却见静窈一双秋水明眸毫无畏惧,回首望着撷兰帝后,清凌凌的声音昂然道:“儿臣无错,为何要认?”

远山殿中一派寂静,只乍然听得辉耀帝君一声怒喝:“你放肆——”

静窈转身凝着她父君的怒容,忽然俯倒在地,一字一句道:“儿臣不孝之至,数万载来沸反盈天,胡作非为。儿臣平生所有,身份名位,身体发肤,修为神力,皆是父君母后所赐,求父君尽数收回,儿臣无怨无悔。”

她眸中宛若点水,唇色苍白如雪,那神色却倔强叛逆到了极致。辉耀帝君座下七位弟子惊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连着平素最是温和庄重的撷兰帝后,也一时尚未转圜过来。

辉耀帝君已然气得咳喘连连,待气息稍定,便抬起一掌击在她的额上,那细长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究没有下重手。

炎炜神君方回过神来,冒着大不韪之罪去拦辉耀帝君,却被他一掌打出三丈开外:“何人敢为这逆女求情,便一同滚出我雷夏泽!”

静窈望了一眼她大哥,那蓄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滚落下来:“大哥哥——”

椅桐神君亦膝行上前,方欲伸手去将静窈抱开,却又听得她吼道:“三哥哥!你走开!”

她被辉耀帝君定在当场,动弹不得,只得高声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求七位哥哥保重自身,莫要为静儿再忤逆父君。”

束发的青玉簪坠落在地,一头青丝似玄锦般披散开来,腰间的碧波如青光化去,静窈垂首之间,见得自己碧青色的蛇尾逐渐化为人身,只觉自己身上轻飘飘的,八万余年的修为正随那青烟,缕缕散去。

辉耀帝君将她松开,她只觉得身子一软,已然被望江神君搀在怀里:“静儿,你没事罢?”

她已没了所有修为与仙力,不再是人首蛇身的女娲后人,不再是什么雷泽帝姬或九天神女。

她的容色在霞光里镀上了一层绯色,强撑着推开望江神君,站了起来。晚风鼓**起她的青云衣白霓裳,她心下安慰自己,所失的不过是八万年的修为并一个极其寡淡的名分,似区区不足挂齿的身外之物,却不知为何,那区区之物竟令她在雷泽的暮色同烟云中恍然泪下。

“母后,无论父君今日如何狠心,但在儿臣心中,父君永远是儿臣的父君。”她一展广袖,回身跪倒在地,俯身一拜道:“父君,母后,女儿走了,还望父君母后多多保重。”

修直的脊背似翠竹般宁折不弯,她背对那万丈霞光,再施一礼:“数万载来,七位兄长辅弼父君母后,彪炳千古,又对静儿多番包容庇护。妹妹不义不孝,累得兄长八万余载呕心沥血,还请哥哥们,万万珍重自身。”

日薄西山,云雾渐起,若待日落之时,雷泽之国便成了大雾迷蒙的仙境,再难寻得出路。

翠羽青鸾在暮色中一声嘶鸣,展翅只身上了远山殿,化身成三尺来长的坐骑。

静窈平静起身,上前摸了摸青鸾的头,道:“幸而还有你在这里,带我回榣山罢。”

薄云浓雾渐渐升腾而起,炎天之云似白浪翻涌而来,暮色残阳,渐渐敛了光芒,却忽然下起一阵雨来。

那青衣的少女端坐青鸾之上,雨丝似无数利刃划过她的额间鬓角,青衣白裳,仿佛那九洲清雷里的电光骤雨,令她疼得一阵哆嗦。

榣山神宫外遥遥一望,刹那间,清衡已在眼前,浅笑着拥她入怀。

静窈只觉得那个拥抱与往日不同。

她清楚地感觉到,四肢百骸同心里的痛一起席卷而来,忽然落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含着杜衡与石兰的清香,安抚着她的思绪,仿佛终于可以不再兀自强撑着,顷刻间,清衡的衣襟已被温热的泪水沾得湿了。

清衡听见她细细的鼻音,轻轻抚着她一头缎子似的发,低声问道:“怎么哭了?是受你父君责打疼了,还是想我了?”

静窈轻声一笑:“都是。”她的笑在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散去,清衡仿佛还在同她说些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太过虚弱了,连眼皮亦无力地发沉。

东荒下起了一阵绵绵细雨,清衡只觉得怀中一重,忙抱着静窈去瞧她,却见她双目微阖,面上如梨花带雨。清衡心下一惊,一把打横抱起她来,他从前抱过静窈许多回,她一向是瘦弱的,他却没哪一回觉得她身子这般轻盈,仿佛飞扬在和风细雨里一朵苍白的梨花。

“父君收了我的神力,我现下只如凡人一般。”她容色苍白,静静地望着他:“我也再不是什么雷泽帝姬了,可从今往后,我便能时时刻刻同你在一处了。”

清衡拥着她的手微微一颤,却立即将她抱得更紧。和风细雨里,他垂首去吻怀中的她,冰凉的雨丝落在她的唇角,她抬眼望着他,一瞬之间,仿佛万年时光翩跹。

静窈闭上了眼,那泪却流了下来,只觉得唇舌间一阵滚烫,一阵苦涩。他的吻像山中明洁的杜若芬芳,只要同他在一处,便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