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离人不回(3)

“清衡……”夜里微凉的风带起一树青叶,月色恍若碎了一地的羊脂玉,她终于忍不住依依唤他的名字。

他手上的力道加紧了,静窈亦不由伸手去拥他,听得他一句柔声低沉入耳,一字一字说得分明:“静儿,你是我的命。”

静窈很没出息地一抽鼻子,在他怀里难以遏制地哭出声来。

“他们这般让你走了,简直是天下最大的愚蠢。”清衡的声音在晚风里竟然有些发颤,他挽一挽她的鬓发:“若是我早一些遇见你……势必不会让你受那些苦。”

静窈望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静儿,若我是他们,一定会娶你为妻,永不离弃。”他的面容如清风明月般温润干净,眉宇间千山万水,凝成一句。

“若你是清衡帝君呢?”她终于含笑问他,泪却如决堤般汹涌而下。

他温柔地吻一吻她的唇,道:“非静窈帝姬不娶。”

静窈便含泪笑道:“若我不是雷泽帝姬呢?”

清衡晓得她古灵精怪,修长的指替她擦去泪水,温和道:“那便更好,我不做大荒帝君,你不做雷泽帝姬,只要我们在一处,为夫便已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静窈的泪却止不住:“其实……后来我想通了,便觉得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了,世上还有许多疼我的人,哪怕遇不见一个相守一生的人,我也已经足够幸运。做神仙其实同做凡人一样的道理,是不能太贪心的,对吗?”

她挣扎着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满面泪痕上露出了一星微笑:“何况,我现在有清衡了。”清衡伸手替她擦着眼泪,她便伸手去握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正色道:“世上的事情原没什么先来后到,能遇见你,即便迟了数万年,我亦很欢喜。”

清衡心下一颤,他一向觉得她年纪尚小,又长于罗绮,自小便宠遇优渥,平素也难免任性妄为些。此刻听她这一番剖白,忽然觉得她那素日沸反盈天,胡作非为的外表下,却藏了一个坚韧而高洁的灵魂,仿佛儿时在西天梵境同他父君见过的一朵青莲,亭亭而立,不染半点尘埃。他从前虽知晓她于大是大非上分得透彻,却没哪一回想过她其实格外懂事,但这懂事却显得愈发令人心疼。

“傻丫头。”他垂首凝望着她,道:“你还是个孩子。”

静窈心下一颤,他今日所言,原同她二位义兄想得没甚差别,总将她当成一个宠眷优渥尊贵无匹的小帝姬来看待。

“清衡,你是否觉得,这数万年来我被你们照顾得太好,以至于现下如此无用?”静窈如是问道,这般疑惑,她当年初嫁之前,也曾于华庭宫外堪堪问过云风。虽彼时云风曾言她从不是负累,但静窈却仍时时深感自己无用,从前多番拖累他们,如今来了大荒,亦受清衡照拂了万年不止。

清衡的朗眉一皱,其实自她嫁与自己,已有近万年岁月,她虽然时时闯祸,教人不得安宁。但在她心中大是大非却向来分得透彻,见过她的人十之八九觉得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帝姬,吃不了多少苦头,清衡却晓得她其实很能干。

是以他笑着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我们小丫头生得好看,性子可爱,自然多人疼些。可是为夫知道在无人处她亦可独当一面,并非不坚强勇敢的姑娘。”

“从前,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日,我习惯了孤家寡人。虽然平日里也都有那些良朋知己们照看着我,其实也不显得我孤独或是寂寞。可我总是想着盼着能遇见一个照顾我一生的人。但是久而久之,遇不见那个人,我便也习惯了。”静窈白皙的手指把玩着腰上那对玉玲珑,声音清灵如玉。

她从前性子活泼,又生得调皮,不由叫人分去了几分注意。此刻月色溶溶下,照得她一双明眸百转,却格外沉静端庄,清冷无俦。

“以至于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渐渐觉得,一个人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没什么不好,即便只我孤身一人,我也能活得很好。甚至灰心丧气地觉得,无论我遇见谁,我们最终都是要分开的。”

清衡静静地听着,数千年来,他虽与她终日共枕而眠,素日也常常听她嬉笑顽闹,却没哪一日听她说得这样多,说得这样情真意切,亦没哪一回这般瞧过她这般安静的模样。其实她安静地不说话的时候,很有一国帝姬的端庄,很有三界帝后的持重。

明明是终日相见,他却依旧这般贪看她的容貌,贪看她明眸百转,似秋水澄澈,如桃花灼灼。贪看她微翘的下颌,如小巧玲珑的白玉盏。贪看她一双笑涡盈盈,嬉笑怒骂,宜喜宜嗔。

她素白纤细的指尖缠绕着衣袂上,心底却忽然生了几分凉意,问道:“清衡,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分开?”

他心头一颤,愈发难过,他晓得过去八万余年,她当真是被神族之人伤透了心。

“我们不会分开。”清衡笃定道。

“说不定,你会和他们一样,有一天……你会不要我了。”她露出一个苦笑,眼睛里却只见哀伤。

“为夫说过,若非灰飞烟灭,定能守你此生无忧。”他拥她入怀,温热的手抚上她略显冰凉的脸颊:“那你呢?小丫头,你可会不要我?”

静窈忽然露出一点笑意,“你若不疼我,我便不要你了。”她一说起这番话来,十足十像一个孩子耍赖的模样。

月色泠泠,隐隐见得广寒宫外,桂树枝梢斜欹,河畔的雾气却叫那夜风吹散了,露出幽远的晦暗来。

清衡宽厚温柔的握着她冰冷的指尖,一手指天起誓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以大荒帝君之尊位起誓,这清风明月与我作证,一世相依,不离不弃。”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英挺的轮廓在月下剪影,如刀削般锋利俊朗。宁和的眉目间却显得清朗温柔,似千山万水,如清风明月。静窈这才发现,他一双眼眸仿若被冰封住的火焰,仔细去看,方知那冰山重影之下的炙热与柔情。

静窈不由别过脸去,嘴角浮笑,又是哀伤又是凄美。只觉得泪眼朦胧里,仿佛又是临安河畔流霞似锦的那日,她一身赤色嫁衣,如灼灼桃花盛放,同那心爱的男子缔结一生良缘。

转眼又是那片竹林,淋漓血色,漫天漫地,如鲜红的摩诃曼珠沙,她一身嫁衣尽数幻化,眼睁睁见着那男子在她的怀中没了气息。

一瞬间的时光流动,眼前河流染上了醉人的月色,一半幽光,一半晦暗。有一瞬间的恍然,她终于心里明白,青阳早已经不在了,她早该忘怀的事情,却若酒醉人,似毒摄人,生生缠了她三万余年。

过去的事情,终于该过去了。

如今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名唤清衡,是大荒三界的帝君,她今生今世命定的夫君。

她心知他爱她,眼中心上,唯她一人。

静窈莞尔一笑,亦学着他的模样道:“伏羲女娲大帝在上,小女静窈嫁清衡为妻,无论道阻且长,无论生死别离,若非黄土白骨,若非灰飞烟灭,此生长依,不离不弃。”

清衡温润的眉目里有着极大的震撼,回首望着她清丽的容颜,有一瞬间的出神,方欺身吻了下去。

那个稍显急促的吻,略带着杜衡的苦涩,肆无忌惮地在她口中缠绵。她已是满面泪水,却一一被他吻尽,只觉得唇舌间犹带甜香,连泪意都变得轻柔而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