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晏且谣在【遗忘之地】。
林希过去的时候,人正坐在花海里发呆。
绿绒蒿依旧盛放,无风而动。
林希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晏且谣仰头望她,带着笑:“回来啦?”
林希也坐下来,盘起腿,垂眼看着地上的绿绒蒿:“嗯,林雪霁在催。”
晏且谣薅下一片草叶,对林雪霁指指点点:“他那个人确实爱操心,一天天的什么都想管,也不怕未老先衰。”
林希在她薅了草之后又转而看她手上的草:“他的习惯。”
晏且谣顺手把草递给她,自己又薅了一根:“未必不是命数。”
说着连自己都没忍住乐了乐:“坚定地活了下来,然后过上了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的日子——诶希希,你说,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哪来的脸骂我给人添麻烦的啊。”
林希给出答案:“他操心。”
答案再次把晏且谣逗乐。
再擡头便见林希依旧看着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安安静静的,平和的同时总叫人看出几分干净无辜的意思。
就是很标准的“林希”的表情。
与林希每次回来时一样,与林希每次面对他们时一样。
与林希每次取人性命时一样。
总归林希不动脑子的时候,便是这副神色。
林希不动脑子的时候是不会笑的。
也不会带上太明显的“活人的情绪”。
有种淡淡的非人感。
像个过于精致的娃娃。
想到这,晏且谣又有点儿想笑。
林希就这么看着她笑。
于是晏且谣便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
她学着林希的样子,双手抱着膝盖,头抵在上头看林希:“不公平诶希希,你以前带人的时候不都会温温柔柔地告诉他们有什么就说的吗?怎么到了自己人就跳过了这一步呢?”
即便晏且谣其实也不是诚心问,但林希有问必答:“你没想我问。”
“唔,”晏且谣换了个姿势,重新笑开来,“我们希希从来体贴。”
她坐起身:“谢谢你来看我啊。”
而在她站起来之前,林希忽的出了声:“你呢?”
晏且谣动作蓦地顿住。
林希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晏且谣又去看林希的脸。
少女仍旧只是看着她,手上甚至还捏着她塞过去的草叶:“林雪霁不想死,所以活着。”
她以这再寻常不过的闲聊姿态,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甚至对着晏且谣笑了笑:“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好奇。”
好奇的少女目似琉璃。
在清澈的注视中,晏且谣败下阵来。
她站起身,朝林希伸出手:“真犯规呀,希希——你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笑的呢?”
那并不是一个肆意或开怀的笑容,少女只是很浅很浅地弯了弯眼睛。
甚至都没带上什么安抚意味。
晏且谣拉起她。
【门】凭空出现。
她们一同穿过【门】。
来到一处昏暗的小阁楼。
很简陋,只一张小床,一处梳妆台,一个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晏且谣将她摁在梳妆台前,她从镜子里瞧见,晏且谣拢起了她的头发。
“听我讲故事可是要收报酬的啊。”
镜子中的她的模样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昏暗书房。
有年轻姑娘躺在摇椅上。
摇椅一晃一晃,好似总也停不下来。
而摇椅旁有一口大箱子,里头是一册又一册的书,书面上贴着的一个一个的,仿佛是人名。
此外还有一根长刺,扎过了数不清的写着人名的纸张。
晏且谣拿起了梳妆台上的木梳,木梳落进了林希头发里,力道算不上大:“那也是【遗世】。”
——与外界隔绝者即为【遗世】,又称【桃源】。
通往【遗世】的入口不止一个,世间或许也不止一个【遗世】。
晏且谣梳理着她的头发:“她的天赋,是【故事】。”
世人皆知世有孤岛名“遗安”,孤岛有主名渝。凡抵达孤岛的有缘人,皆要到那位阿渝姑娘所经营的小酒馆中拜会,然后,喝上一碗茶或酒,交出一段故事。
而岛上的人也会离开,离开“遗安:的人
离去的人们,会回到他们的故事里。
然后,阿渝姑娘就会取出贴着他们名字的书卷,撕去那张以名姓造就的封条。
再将故事,珍而重之地摆到酒馆的书架上,供人阅读。
——那是借她手写下的【故事】。
——那是他们的生平。
——她知道所有结局,却没有资格去阻止他们走向各自的结局。
梳子依旧一下一下地往林希头发里头落着,晏且谣平静而温和地为镜子中的阿渝姑娘配着旁白:“她养过一个孩子,叫江洋。”
江洋曾误闯阿渝姑娘的书房,看见过自己的名字。
从来向往大英雄的少年人笑着问阿渝姑娘,是不是把他当成主人公写成了话本,有没有把他写成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没有得到答案。
从此,书房门上多了一把沉沉的锁。
林希看向那根竖起来的,刺穿了无数名字的长针。
最上面那张,是“江洋”。
露出来的针尖张牙舞爪。
而摇椅边上落着一本翻开的书。
“很老套的英雄故事,”晏且谣笑了笑,“向往着拯救世界的小孩子最后真的用血肉去填补了他当守候的城墙。”
她将这个故事评价为:“求仁得仁。”
林希望着一晃一晃的摇椅,手指微微蜷缩:“你可以拔我头发。”
晏且谣给她梳头的手一顿:“?”
镜子中的画面骤然散去,留下的是被梳头的林希,和林希身后绷不住表情的晏且谣:“我有病?”
林希跳过这个话题:“你接触过她。”
停滞的梳子又落了下去,晏且谣的手依旧是稳的:“嗯,毕竟是【故事】和【遗世】。”
记录类同源【天赋】难得,何况神器【遗世】所选中的持有者,原本就能够独立于世间。
【阆苑】可以向阿渝姑娘敞开大门。
晏且谣的征程却终止于燃尽孤岛的熊熊烈火。
由心而起。
自人而终。
那场火仿佛已经烧进了这座小阁楼。
林希捏了捏指尖残留的余温,没能再从镜子里看见那位阿渝姑娘。
只看见晏且谣依旧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头发:“她问我,闭上眼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听见哭声——那实在太吵了。”
不堪其扰的人终究选择了关上那扇门。
“因为江洋?”林希问。
“可能吧,毕竟江洋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算是躲不开的‘真实’。”晏且谣手上的梳子再一次梳过林希的发尾,“‘【故事】不再存在,他们就不会再被困在【故事】的悲苦里。”
她蓦地笑了笑:“她能听见的只剩下哭声。”
在她再一次撚着梳子擡高手时,手被林希抓住。
镜中端坐的少女擡眼望着她:“那你呢?”
少女问:“你的‘真实’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