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之索”

“真实之索”

“你的‘真实’是什么?”

林希又问了一遍。

她从晏且谣手心里将梳子拿出来,转过身,不再借镜面地跟晏且谣面对面对视。

那一瞬间,晏且谣从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比在镜中还要无所遁形的自己。

她又想笑了。

毕竟除了笑,她也不知道此刻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总不能抄袭林希的寡淡吧。

偏偏她面对的是林希,林希看着她,带着所有曾被林希注视过的人都感受到过的赤诚:“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晏且谣的笑容根本垮不下来。

带着些许奇异与些许无奈,她问林希:“真要知道啊?”

林希只看着她。

晏且谣:“……晏嘉音到底都跟你说了什么鬼东西。”

林希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还看着晏且谣:“林雪霁也没有说。”

她补充:“是我自己要来的。”

晏且谣张了张嘴。

她好像忽然就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甚至想擡手,去捂住林希的眼睛。

但她擡不起手,也没法子将脸上确实算不上好看的笑容收起来。

最终,她认输:“实不相瞒,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她垂眸看着目光清澈的林希:“你转回去。”

林希从善如流。

于是,镜子中又出现了一前一后两张属于女性的脸。

一张精致漂亮如精灵,不似人间有。

一张寡淡得如同常人,却偶尔也不大像活人——然后她重新挂上了一个活人当有的笑容。

“同样的本源也能衍生出不同的【天赋】,譬如同是记录的类型,林微的【述而不作】跟我们的也不一样——林微记录的,是不偏不倚的他所看见的‘当下’。”

晏且谣的目光落在那把被林希放回到梳妆台上的梳子上,却没去拿:“而同是【遗世】,【长安镇】和【遗安】,也是不同的分支。”

“它们所承载的东西,在本质上,都是必定发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林希眼前的景象又开始变动了。

这一次,变的却不是镜子。

或者,也算镜子——梳妆台不见了,现如今,她坐在一扇窗前。

窗外是一处小院。

有花有树,有葡萄藤架子,有藤编的躺椅和小桌子。

有院门。

院门外的世界则看不真切。

但林希认得这里,也记得外面是什么。

是长长的街道,是小桥流水。

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水乡小镇子。

“这里是【长安】。”

晏且谣拉来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林希于是看进屋里。

她上回来的时候,原本是没注意到东边那面墙上,占满了整面墙的书架的。

上头是一卷又一卷的书,几乎堆满。

她又去看晏且谣,只见晏且谣看着那个小小的院门。

带着怀念。

“这里,是【阆苑】判定的,我的【初始世界】。”

【初始世界】是一个人的来处。

“但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摊在窗前案几上的书卷被打开,又被飞速翻过。

无端被卷入末世的故事的普通人的前半生如画卷般被铺开在林希眼前。

少数人的执着导致多数人的悲苦,人心散乱,怪兽横行。

作为普通人、没在变故中觉醒出任何能力、却被推着一次一次去接近“真相”又一次一次“幸存”下来的晏且谣几乎就认了命,再得过且过中自欺欺人,甚至还有心力与好友经营出一场安宁的假象。

假象毕竟是假象。

安宁的假象崩坏于被养在“玻璃房”中的【预言者】的离去。

自觉醒那一日起便失去视物能力的小孩淌下两行血泪,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她熬尽心血也无法彻底扭转最终的未来。

无星无月无光众生静寂的夜晚终于被熊熊烈火点亮,曾同样支撑起那份安宁假象的女人转身走入火中,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对不起”。

——【背叛者】终究是再一次背叛了她所等待也等待着她的真实。

然后,晏且谣终于走进了传说中的、真正的、完整的【长安】。

——藏于【预言者】身上的碎片归位,【遗世】悄悄地降临人间。

在看见另一个俯于昏暗小阁楼梳妆台上奋笔疾书、写下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生前死后的更年长的自己的时候,晏且谣终于知道了自己是什么。

【执笔人】。

——无需思考,无需知晓,书于纸面之文字皆为真实。

她是故事,她是故事,他们都是故事。

仍被困于【故事】中的人,进不去真正的【长安】。

“院子里的世界是真实的,而院子外的一切只依托于院子中所记录的【故事】而存在。”

晏且谣合上方才被快速翻过的书卷:“又或者,一切都是真实的,【长安】只是我个人崩溃后所臆想出的【避风港】。”

她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在思考着这两种可能:“我不敢留在这里,也不敢走出这里。”

她看向林希,将出口的接下来的话语却在目光触及林希的脸的时候止住。

在书卷被合上后,林希便转而看向她——这毋庸置疑。

林希从来都是最好的倾听者,她认认真正地听完了晏且谣所有的话,在确定晏且谣暂时不会出声之后,轻声道:“【遗世】的存在让你和你本身的世界产生割离。”

原本打算说话的晏且谣笑了。

数年未因此而起的波澜在乍然出现的那一刻,便被林希这一声平淡的分析冲净消弭。

她点点头:“是啊。”

“【执笔人】终究会成为局外人。”

在接过了【预言者】留下的那份“可预知而不可变更”的悲哀之后,她终究是活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变更,转瞬间,她们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狭窄的小阁楼。

林希还是坐在梳妆台前。

而晏且谣坐在那张小床的床沿:“是阿尧走之前的事情了,有一回我一睡醒,就看见轻舟坐在这个位置,也跟我说对不起。”

她笑了笑:“特别过分。”

“希希,你评评理,哪里就有那么多对得起对不起的啊。”

晏且谣是玩笑。

然而林希真的就开了口:“因为你是被留下的人。”

少女说得认认真真。

晏且谣愣了愣,随即找回了自己的笑容:“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听你安慰安慰我。”

她笑着移开目光:“但就是很过分啊,又不是每个人都会想不开,也不是每个人处在同一个境况里都会觉得苦,就不许人安于现状乐在其中吗?就——”

她还要说什么,却骤然叫一团暖意自朝着床外的一侧起笼罩住——是林希的拥抱。

少女的声音这次离得很近。

她说:“都没有错。”

离开的人没有错,留下的人也没有错。

怀抱松开了。

小阁楼忽然变得亮堂起来。

光源于林希。

她站在那里,看着晏且谣,目光宁静柔和,仿若包罗万象:“【阆苑】里没有人必须背负什么。”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