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余烬
引擎低沉的轰鸣在耳畔持续,神乐将额头抵在稻尾一久挺直的背脊上,机车夹克粗粝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
他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撚着袖口,试图将全部心神沉入方才未能完成的神经元突触信号传导模型推演中,用冰冷的逻辑链条隔绝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和心底那片难以言喻的茫然。
海风带来的寒意似乎渗入了骨髓,那个尝试性的吻留下的并非悸动,只有更深的空洞和一丝对稻尾的歉意。
机车稳稳停下。
神乐睁开眼,习惯性地准备下车,目光扫过街边熟悉的暖黄色招牌和复古的拱形玻璃窗时,身体骤然僵住。
波洛咖啡厅。
“到了。”稻尾一久摘下头盔,甩了甩微湿的黑发,侧过身,脸上还带着一丝强撑的爽朗,“这家炉端烧评价很高,食材……”
他话未说完,便敏锐地捕捉到神乐瞬间苍白的脸色和下意识后退的半步。
“怎么了?”他疑惑地皱眉。
“换一家。”神乐的声音有些发紧,几乎是立刻转身,目光避开那扇他曾无比熟悉的玻璃门,“附近还有其他……”
“位置都订好了,食材也是按两人份预留的。”稻尾一久伸手,轻轻但不容置疑地拉住了神乐的手腕,触到他冰凉的指尖时微微一怔,语气却带着少年特有的固执。
“就这家吧,锦音先生。我保证味道不会让你失望。”他不由分说地推开了那扇挂着铜铃的玻璃门。
“叮铃——”
清脆的铃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欢迎光临。”清朗温和的嗓音带着职业性的流畅响起,从吧台后方传来。
神乐被稻尾半拉着迈进温暖的咖啡厅,混合着咖啡豆醇香、甜点焦糖气息和食物暖意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
他僵硬地擡起头,视线越过几桌客人,直直撞进吧台后那双骤然擡起的紫灰色眼眸里。
安室透——不,此刻他穿着波洛侍应生的深色围裙,是降谷零——手里正擦拭着一只骨瓷咖啡杯。他的动作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彻底凝固。
脸上的职业微笑如同碎裂的冰面,寸寸剥落,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紫灰色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刺伤的野兽,紧紧锁定在神乐身上,又飞快地扫过他身旁的稻尾一久,以及两人之间那尚未完全松开的手腕牵连。
吧台上方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下颌线瞬间绷紧的弧度,和眼底翻涌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咖啡机蒸汽管发出的细微嘶鸣填补着死寂。
“神、神乐前辈?!”一个带着惊喜的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神乐循声望去,靠窗的位置,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是东京大学法医系的几位学妹,他曾在波洛遇到过几次,交流过些专业问题。她们旁边,坐着诸伏景光和紧紧挨着他的雾海岚。
诸伏景光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透着不加掩饰的担忧,视线在神乐、稻尾和吧台后的降谷零之间飞快掠过。
雾海岚则睁大了蓝眼睛,看看神乐,又看看稻尾,最后偷偷瞄了一眼吧台方向,粉色蝴蝶结下的表情有些复杂。
“好巧啊神乐前辈!”学妹们显然没察觉暗流涌动,其中一个圆脸女孩兴奋地招手,脸蛋红扑扑的。
“这位是……”她好奇又惊艳的目光落在稻尾一久俊美得不像真人的脸上,“哇,原来神乐前辈上次说在等的人,就是这位啊?我们还以为是……”她的话戛然而止,吐了吐舌头,心虚地瞟了一眼吧台方向。
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神乐只觉得耳根发热,一种混合着尴尬、窘迫和旧日伤口被猝然掀开的刺痛感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地想抽回被稻尾握着的手腕,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稻尾一久显然没听懂弦外之音,只是有些困惑地看向神乐。
“不是的,你们误会了。”神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试图解释,“稻尾君只是我的朋友,我们……”
“我们刚看完甲子园决赛,”稻尾一久自然地接过话头,笑容得体,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坦荡,巧妙地避开了“朋友”这个略显单薄的定位。
“锦音先生有些累了,正好带他来尝尝这里的特色。”他目光扫过诸伏景光和雾海岚,微微颔首致意。
“哇,大金对港南那场吗?稻尾君……啊!你是大金的王牌投手稻尾一久!”另一个学妹认出了他,顿时激动起来,话题瞬间转向了棒球和稻尾的赛场英姿。
气氛似乎被带热了。
“说起来,神乐前辈最近在实验室可受欢迎了!”圆脸学妹压低声音,带着八卦的笑意,“每天都能收到好多情书和礼物呢,堆满了导师的办公桌,大家都在猜,神乐前辈是不是终于要谈恋爱了?”
“是啊是啊,前辈气质那么好,能力又强,受欢迎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不知道哪位幸运儿能……”
女孩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神乐紧绷的神经上。
受欢迎?
新的生活?
他听着这些话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短暂地飘向吧台。
降谷零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地擦拭着那只早已光洁如新的咖啡杯,侧脸线条冷硬得像大理石刻,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毫无关系。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过于用力的指节,泄露着平静表象下的风暴。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的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还是不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新的阳光多么耀眼,只要靠近这片曾经共同呼吸过的空气,只要看到那个沉默的身影,心底那片看似沉寂的冰原下,名为“降谷零”的火山熔岩依旧在灼热地沸腾,炙烤着他的理智和故作平静的伪装。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咙。神乐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抱歉,”他声音发紧,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甚至对稻尾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我……突然想起实验室还有点数据没处理完,很重要。你们慢慢聊,我先失陪了。”
他甚至不敢看诸伏景光担忧的眼神和雾海岚欲言又止的表情,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快步冲向门口。
“锦音先生!”稻尾一久立刻起身想追。
“哎呀稻尾君!”雾海岚眼疾手快地跳起来,一把挽住稻尾的胳膊,笑容灿烂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正好我有几个关于棒球规则的问题想请教你!特别急!来来来,趁热吃,边吃边说嘛!”他不由分说地把稻尾按回座位,用眼神示意诸伏景光。
神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铜铃再次发出孤单的轻响。
吧台后,降谷零擦拭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地将杯子放回杯架,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他解下围裙,叠放整齐放在吧台上,对旁边有些愕然的榎本梓低声说了句:“抱歉,小梓小姐,我出去透透气,很快回来。”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后厨通道,身影消失在员工出入口的门后。
后巷狭窄、潮湿,弥漫着垃圾桶和油烟混合的沉闷气味。
城市的光污染在这里被高墙切割,只剩下昏黄路灯投下的一小片模糊光影。神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仰着头,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和喉咙口的哽咽。
冬夜的寒气渗入单薄的大衣,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灼烧般的痛楚。
他终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神乐没有回头,只是闭上眼,用力咬住了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他知道是谁。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神乐缓缓睁开眼,对上了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紫灰色眼眸。
降谷零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三个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分明,眼下带着淡淡的疲惫青影,但那股属于波本的、内敛而危险的气息却沉淀得更加浓郁。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无。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同观察一个陌生的目标。
这份过分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情绪更让神乐感到刺痛。他以为会有的风暴并未降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原来……真的放下了吗?
也好。这样也好。
“好久不见。”神乐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而平静,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迎向对方的目光,尽管指尖在冰冷的大衣口袋里微微颤抖。
“嗯。”降谷零的回应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目光在神乐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缓缓移开,投向巷子深处浓稠的黑暗。
“看来你过得不错。”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这句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嘲讽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狠狠划过心口。神乐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失败了。
他别过脸,看向旁边斑驳的墙壁,喉咙哽得发痛,鼻腔酸涩得难以忍受。
不行……不能哭。
绝对……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然而,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猛地低下头,擡起手,近乎粗暴地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泪水模糊了视线,狼狈不堪。
巷尾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诸伏景光无声地靠在墙边,像一道沉默的剪影。他看着幼驯染僵硬的背影,看着神乐无声崩溃的泪水,温润的蓝眼睛里充满了痛惜。
他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巷子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提醒:“zero。”
降谷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紫灰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地望着前方虚无的黑暗,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知道。”
他知道诸伏在提醒他,该做什么。
但他能做什么?
冲上去抱住他?
像过去那样笨拙地哄他别哭?
他还有什么资格?
他选择了他的“恋人”,亲手推开了他。
他没有任何立场,再去阻止他开启新的生活,哪怕那新生活里站着另一个耀眼夺目的少年。
“你知道?”诸伏景光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调侃,在寂静的巷子里却异常清晰。
“我怎么不知道,zero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降谷零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上。
降谷零沉默了。
巷子里只剩下神乐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放弃……不是选择。”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的余光捕捉到神乐倔强擦泪的侧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是……没有资格。”
神乐用力擦干脸上最后一点湿痕,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污浊气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
够了。
这场意外的重逢,这场狼狈的崩溃,都该结束了。
他不能,也绝不再允许自己沉溺在过去。他挺直脊背,不再看降谷零,擡步就要绕过他离开。他需要一个出口,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他即将与降谷零擦肩而过的瞬间。
“景光。”降谷零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再是之前的低沉压抑,而是恢复了那种属于波本的、带着精密计算和冰冷质感的清晰,“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神乐脚步一顿。
诸伏景光靠在墙边,微微挑眉,等待下文。
降谷零的目光没有看神乐,依旧直视着前方巷子的尽头,仿佛在对着虚空陈述一个战术方案:“如果,一千两百万人质的炸弹案就在眼前,同时,神乐也陷入致命危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逻辑。
“我会立刻评估现场态势、威胁等级、可用资源、反应时间差。我会计算最优解,调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尝试同时解决两个危机。”
神乐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这才是他。永远是国家,是责任,是冰冷的计算。
他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准备再次迈步。
然而,降谷零的下一句话,却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巷子里凝固的空气:
“如果计算的结果是……来不及救他。”
降谷零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却像淬了剧毒的冰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冷静和……深入骨髓的疯狂。
“如果,他在我眼前……死了。”
他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紫灰色的瞳孔如同最幽深的寒潭,清晰地映出身旁神乐骤然僵硬的侧影。
那眼神里没有悲痛,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偏执到极致的平静。
“那么,我会确保炸弹被解除,或者……确保它造成的破坏最小化。” 他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然后……”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巷子里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我会走到他身边,确认他的死亡。” 降谷零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牢牢锁住神乐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宣判。
“然后,用我身上携带的、最后一颗子弹,结束自己的任务。”
他微微偏了偏头,唇角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像是在解释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战术步骤。
“这样,不算失职。任务完成。我的‘恋人’安全了。而我……”
他的目光在神乐脸上停留了最后一秒,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眷恋、毁灭一切的偏执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解脱,“……去陪我的月亮。”
不是“和你一起死”。
是“去陪我的月亮”。
平静的陈述。
没有呐喊,没有煽情。
只有波本式的绝对冷静和降谷零骨子里那份不容置疑的、近乎殉道者的执拗。
他用最冰冷的语言,陈述了一个最疯狂的结局——将殉情也纳入了他的职责范围,作为任务的最后一步。
神乐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话语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汹涌而上的巨大冲击力狠狠撞碎。
他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向降谷零。泪水早已干涸的脸上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茫然。
他设想过无数种回答,却从未想过会是这种……带着血腥气的、偏执到极致的……告白?
或者说,是最终方案?
巷尾,诸伏景光无声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点苦涩的笑意。
他看了一眼僵持在原地的两人,没有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降谷零的肩膀,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将这片狭窄而沉重的空间彻底留给了他们。
昏黄的路灯下,只剩下两个人。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神乐看着降谷零,看着他紫灰色眼眸深处那片死寂的冰原下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看着他脸上那份平静下隐藏的、近乎自毁的疯狂。
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说出那番话时,冰冷的决绝。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巷子外街道的车流声、人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良久。
神乐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冰凉的鞋尖,几乎要触碰到降谷零沾着厨房油污的黑色皮鞋。
他没有说话。
只是擡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降谷零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背。
那手背冰凉,指节坚硬如铁,带着长期训练留下的薄茧。
降谷零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属于神乐的、同样冰凉却无比柔软的手。他紫灰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那片强行维持的死寂冰面彻底崩裂。
神乐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微仰起头,粉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破碎的琉璃,里面清晰地映着降谷零震惊而混乱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倔强和疏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脆弱而真实的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却执拗的探寻。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月亮”和“殉道者”的答案。一个关于冰与火、信仰与毁灭、国家与个人……这巨大撕裂中,是否还存在渺小一隅,可以安放他们之间这份沉重而扭曲的爱意的答案。
巷子深处,寒风呜咽着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两人几乎相触的鞋尖,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路灯的光晕,在他们身上投下两道沉默而纠缠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