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抱歉

海风带着咸涩的凉意，卷过观景台，吹得神乐颊边的白发凌乱地贴上皮肤，又被他轻轻拂开。远处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深沉的、不断翻涌的海面上，碎成一片跳跃的、湿冷的金色光斑，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难以名状的心绪。

引擎的轰鸣早已停歇，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的哗哗声，单调而空旷，填充着两人之间骤然拉近又仿佛无限拉远的距离。

神乐的额头还残留着抵在稻尾肩胛骨上时，对方夹克粗粝的布料触感和透过衣料传来的、年轻身体蓬勃的热度。

那短暂依靠带来的奇异安稳感，正被一种更深的迷茫和某种需要确认的急切所取代。

他微微退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擡起头。粉色的眼眸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如同浸在冰水里的琉璃，清晰地映着稻尾一久那张在夜色中依旧俊美得惊人的脸。

少年眼中的惊喜和灼热尚未褪去，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的星火。

“稻尾君，” 神乐的声音很轻，被海风一吹就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的船……目标海域是哪里？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地望进稻尾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仿佛要穿透那份少年意气的热情，看清其下的内核：“我需要更直白的答案。不是破冰的比喻，不是骑士的宣言。是……你真正想要的。”

直球。这是神乐能打出的、最直白的询问。他不擅长暧昧的试探，也不愿沉溺于朦胧的期许。尤其是在经历了降谷零那场盛大而惨烈的“错过”之后，他需要清晰的边界，需要对方毫无保留的坦诚，哪怕那坦诚会瞬间击碎此刻微妙的气氛。

稻尾一久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炽热和坦荡。

他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迎着神乐审视的目光，上前半步，缩短了神乐刚刚拉开的距离。海风吹动他额前的黑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如同此刻大海般深邃又蕴藏着风暴的眼睛。

“我想要的？” 稻尾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力度，砸在神乐的心上，“我想要靠近你，锦音神乐。不是作为月见家的三少爷，不是作为甲子园那天的‘英雄’，就是作为你本身。”

“我想了解你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所有故事，想知道是什么让你露出那种疲惫又疏离的眼神，想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在想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站在击球笼里，听球棒击中棒球时最清脆的声音；想载着你，像刚才那样，在风里穿过整个城市，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想在你觉得累的时候，让你靠一靠，就像刚才那样。”

“我想保护你，不再让你独自面对那些危险和伤害。”

“我想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海风灌入他的胸腔，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更加执拗和明亮，“是你。是你这个人。是想成为……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男朋友，是恋人。”

掷地有声。

毫无修饰。

少年人的爱意如同他投出的高速直球，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了神乐。

神乐静静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耳中，像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雾海岚的话语再次在脑海中回响：【鲜活、热烈、眼睛里只有你。】 眼前这个少年，确实鲜活，确实热烈，他的眼睛里此刻确实只有自己，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光芒。

那份纯粹和坦荡，像一把钥匙，短暂地撬开了他心门外厚重的冰层。

也许……真的该试试？

也许新的阳光，真的能驱散旧日的阴霾？

也许……心动是可以培养的？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杂着对过去的告别决心和对这份赤诚的回应，驱使着他。

在稻尾一久灼灼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神乐微微踮起了脚尖。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试探。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白色睫毛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朝着少年线条优美、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轻轻地、极其短暂地印了上去。

一个冰凉而柔软的触碰。如同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瞬间消融。

带着海风的咸涩和他身上清冷的、类似月光的气息。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神乐退开，重新站定。

他缓缓地睁开眼，粉眸深处没有羞涩，没有慌乱，只有一片近乎审视的清明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空茫。

他感受着。

感受着唇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凉触感。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平稳，规律，没有丝毫的紊乱加速。

感受着心底那片沉寂的冰湖——没有波澜，没有悸动，只有一片……无动于衷的平静。

没有感觉。

除了对后辈那份纯粹的欣赏和一丝因对方热烈情感而产生的、近乎责任的触动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降谷零靠近时那种心脏被攥紧的悸动，没有指尖相触时那种细微的电流感，没有那种想要靠近、想要沉溺的冲动。

什么都没有。

那个吻，像一个冰冷的实验，清晰地验证了他最不愿面对，却又早已隐隐察觉的事实。

稻尾一久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双明亮的眼睛在神乐吻上来的瞬间猛地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狂喜，他几乎要伸手将眼前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然而，神乐退开得太快，快得让他狂喜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彻底爆发，就撞上了对方眼中那片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歉然的审视。

神乐看着他脸上瞬间凝固的惊喜和眼底迅速蔓延开来的错愕与受伤，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歉意。

“对不起，稻尾君。” 神乐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海风，也刺破了少年刚刚升腾起的巨大喜悦泡泡。

“我……试过了。”

他顿了顿，粉眸坦诚地迎向稻尾眼中翻涌的痛苦和不解。

“但我没有办法……骗你，也骗不了自己。我对你……只有欣赏。是前辈对后辈的欣赏，是朋友间的欣赏。没有……你想要的那种感觉。”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稻尾一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中的星光熄灭了，只剩下被骤然熄灭的火焰留下的、灼热的灰烬和一片茫然的黑暗。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浪声不知疲倦地喧嚣着，嘲笑着这一刻的凝滞与心碎。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稻尾一久才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路灯照亮的一小块地面。他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王牌投手，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擡手，用力地搓了把脸，再擡起头时，脸上已经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

“哈…第一次约会…就被发好人卡了吗？” 他试图用自嘲来掩饰那巨大的失落和难堪，眼神却依旧无法控制地流露出受伤。

“锦音先生……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神乐看着他强撑的笑容和眼底藏不住的痛楚，心中泛起一丝真实的歉意。

稻尾的直率与赤诚，不该被如此对待。

但感情，无法勉强。

“抱歉。” 神乐再次低声道，这次声音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无奈。

稻尾一久深吸了一口气，冬夜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冷静了一些。

他再次擡起头，虽然笑容依旧勉强，眼神却恢复了几分属于他的倔强和骄傲。他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对抗那无形的重压。

“不用道歉。” 他的声音稳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洒脱。

“是我……太着急了。你说得对，是我想要的太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神乐被海风吹得有些发白的脸上，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很晚了。折腾了一天，锦音先生应该也饿了。”

他指了指观景台下方不远处，沿海公路上隐约可见的几盏灯火：“那边有家不错的店，食材很新鲜。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订了位置。本来……是想着……算了。就当是……感谢你今天陪我来看海？或者，就当是……被拒绝后的安慰餐？赏个脸，吃完再回去，行吗？”

他的目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守护着最后一点尊严和……靠近的机会。

海风更冷了。

神乐看着稻尾眼中那份强撑的骄傲和底下掩藏的脆弱请求，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拢了拢被风吹开的靛青色围巾，微微颔首。

“好。” 他轻声说，“麻烦稻尾君带路。”

稻尾一久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沉默地转身，走向停在一旁的黑色机车。

跨坐上去，发动引擎。低沉的轰鸣再次响起，却似乎失去了来时那份雀跃的活力。

神乐看着少年在机车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在夜色中依旧波光粼粼、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寒意的冰冷大海。

他迈开脚步，走向机车后座。这一次，他没有再扶住稻尾的腰，只是轻轻抓住了机车后座冰冷的金属扶手。

引擎咆哮，机车载着两人驶离寂静的观景台，沿着海岸线，朝着那片温暖的灯火驶去。

海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吹散了那个短暂而冰凉的吻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也吹动着神乐心中那片依旧沉寂、未被真正触及的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