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大海

东京大学古老的银杏树在深冬的寒风里褪尽了最后一丝金黄，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刺向灰白的天空。

神乐抱着几本厚重的医学典籍，与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的雾海岚并肩走出法学部那栋庄重的哥特式拱门。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都市特有的尘埃味道。

“啊——终于解放啦，今天的教授简直是个移动的法条复读机！” 雾海岚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脖子上那硕大的粉色蝴蝶结随着动作俏皮地晃了晃。他话音未落，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了马路对面倚靠在一辆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黑色重型机车旁的身影。

“景光！” 雾海岚像只欢快的小鸟，立刻抛弃了神乐，雀跃地朝着马路对面那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姿挺拔、正朝他们温和微笑的诸伏景光飞奔而去，硕大的蝴蝶结在奔跑中跳跃着。

神乐停在原地，看着雾海岚扑进诸伏怀里，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诸伏的目光随即越过雾海的肩膀，遥遥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有担忧，有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颔首问候。

神乐微微颔首回礼，收回目光，准备拿出手机叫车。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稳稳地停在了他面前几步远的路沿边。

神乐擡眸。

稻尾一久单脚撑地，跨坐在那辆线条冷硬、泛着金属幽光的黑色机车上。

他脱去了棒球服，只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系的飞行员夹克，衬得肩宽腿长。冬日的阳光吝啬地洒落，勾勒出他雕塑般俊美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

他一手抱着造型炫酷的哑黑色头盔，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把上，姿态慵懒又充满力量感。周围路过的学生，尤其是女生们，纷纷投来惊艳或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看到神乐，稻尾一久的唇角立刻扬起一个极具冲击力的灿烂笑容，如同拨开阴云的阳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和毫不掩饰的愉悦。

他朝神乐用力地挥了挥手中的头盔，声音清朗地穿透了街头的嘈杂：“锦音先生，这边！”

神乐的脚步顿住了。

粉眸平静地注视着那个在机车旁熠熠生辉、吸引着所有人目光的少年。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冰冷的书脊，指尖感受到硬质封面的凉意，像是在汲取某种支撑。他擡起空着的那只手，朝着稻尾的方向，幅度极小地挥了一下，算是回应。

然后，他低下头，手指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寻找着叫车软件的图标。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小乐！” 刚刚跟诸伏景光腻歪完的雾海岚像阵风似的又刮了回来，一把挽住了神乐的胳膊。

他顺着神乐的视线看向马路对面机车旁那个耀眼的存在，又看了看神乐平静无波却透着拒绝意味的侧脸，瞬间明白了。

“喂喂喂，” 雾海岚凑近神乐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贯的活泼，眼神却异常认真。

“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帅的骑士，这么拉风的机车……你居然想打车？”

他晃了晃神乐的胳膊，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小乐，听我说。忘记那个把自己焊死在‘国家’这块铁板上的笨蛋，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大方方地让新的人、新的阳光照进来啊！”

神乐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停顿了。雾海岚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搅动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雾海岚看着神乐低垂的眼睫，声音更轻，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遗憾是人生的必修课，我们都懂。但是小乐，你不能把自己永远锁在遗憾筑成的冰窖里。看看他——”

他朝稻尾的方向努了努嘴，“鲜活、热烈、眼睛里只有你。为什么不试试呢？哪怕只是……让风吹散一点过去的尘埃？”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神乐脚边掠过。他沉默着，怀里的书本似乎变得更加沉重。雾海岚的话，稻尾一久那灼热坦荡的目光，还有昨日露台上那番近乎莽撞却无比赤诚的宣言……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他想起降谷零紫灰色眼眸深处那永不熄灭的、名为国家的火焰，想起手腕上曾经缠绕的桑葚银链留下的淡淡印痕，想起那枚被塞回对方口袋的、冰冷的月光石戒指……心口传来熟悉的、细微却绵长的钝痛。

但这一次，那钝痛之外，似乎还混杂着别的什么。是露台上少年滚烫话语带来的震动？

是击球笼里力量释放的畅快？

还是此刻，那辆黑色机车和倚靠着它的少年，所代表的、扑面而来的、带着引擎轰鸣声的新鲜生命力？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粉眸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融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回了大衣口袋。

然后，他擡起手，将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白色长发拢到耳后。

动作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从容。

他没有看雾海岚，目光越过马路，笔直地投向那个一直静静等待、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他的少年。

神乐迈开了脚步。

靛青色的羊毛围巾在寒风中轻轻扬起一角，步履平稳地穿过人行道，朝着那辆黑色的机车和它耀眼的主人走去。

雾海岚看着神乐走向稻尾的背影，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欣慰无比的笑容，如同春日提前降临。他立刻掏出手机，动作快如闪电，对着那即将汇合的身影——“咔嚓”

镜头定格。

身形挺拔清瘦、穿着深色大衣围着靛青色围巾的神乐，正走向倚在黑色重型机车旁、笑容灿烂、抱着头盔的俊美少年。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他们身上，在灰白的街道背景上投下两道修长而和谐的影子。雾海岚满意地看着照片，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配上一个狡黠的狐貍表情和一行字：【谁说冬天没有童话？骑士与贵公子の东京街头物语~启动！】 点击发送，分享到了他那个粉丝众多的私人博客。

马路对面，诸伏景光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神乐走向稻尾时，那背影里透出的、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近乎释然的轻盈。

他也看到了雾海岚脸上纯粹的开心。

然而，他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温润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几分钟前收到的一条加密信息上，发送者是风见裕也，内容简洁却沉重：【降谷先生已连续72小时高强度任务，拒绝休息。身体状况堪忧。】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机按灭。他揽住身边正兴奋刷着博客评论的雾海岚的肩膀，目光却再次投向神乐和稻尾消失的方向，忧心忡忡。零那边……该如何是好？

引擎低沉有力的咆哮声在耳边轰鸣，不同于汽车的封闭感，凛冽的风毫无阻碍地贯穿身体，带着自由的味道和速度的刺激。

神乐坐在稻尾一久身后，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他劲瘦而充满力量的腰。

黑色机车如同矫健的猎豹，在东京傍晚的车流中灵活穿梭。

“冷吗？” 稻尾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带着笑意和关切。

“还好。” 神乐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他确实不觉得冷。疾驰带来的肾上腺素和身下机车传来的震动，奇异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和心底盘踞的阴霾。

他没有问要去哪里，稻尾也没有说。机车驶离了繁华的街区，速度渐渐提升，沿着沿海的公路飞驰。

暮色四合，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被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海风的气息越发浓郁。

终于，机车在一处僻静的海边观景台停下。这里远离市区灯火，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和远处航船的零星光芒。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稻尾一久熄了火，长腿一跨下了车，摘下头盔，甩了甩被压得有些凌乱的黑发。

他转身，朝还坐在车上的神乐伸出手，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到了。”

神乐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耳边还残留着引擎的轰鸣余韵。

他走到观景台的栏杆边，望着眼前无垠的、在暮色中翻涌的深蓝色大海。咸涩而自由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围巾和长发向后飞扬。

稻尾一久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没有靠得太近，却也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陪伴。他顺着神乐的视线望向大海，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分明。

“每次比赛压力太大，或者觉得透不过气的时候，” 稻尾的声音在风声和海浪声中响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沉静。

“我就会来这里。看看海，听听浪。好像再大的烦恼，都会被它吞掉，变得微不足道。”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神乐被海风吹拂的侧脸上，“锦音先生……你心里，是不是也装着一片……吞不掉的海？”

神乐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着翻涌不息的海浪，粉眸深处映着暮色最后的光。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散：“曾经以为……是片永远无法跨越的冰海。”

稻尾一久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

神乐微微偏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落在稻尾一久年轻而执拗的脸上。

海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如同此刻海面般深邃明亮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但现在……” 神乐的声音顿了顿，海风将他未尽的话语卷走，但那双粉眸里冰封的寒意，却在暮色与海声的包围下，在少年专注而炽热的凝视中，悄然融化成一片柔和的水光。

他不再看海，而是转过身，正对着稻尾一久，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或许，该试试……破冰船？” 他轻声说，带着一丝调侃，一丝试探，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稻尾一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星辰坠入深海。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握，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和小心翼翼的珍视，轻轻拂开了神乐颊边被海风吹乱的白色发丝。

指尖温热，带着薄茧，触感真实。

“我的船，”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少年投手锁定目标时的绝对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随时待命。船长……要启航吗？”

海风呼啸，卷起两人的衣角。靛青色的围巾末端与黑色的机车服衣角在风中短暂地缠绕在一起，又倏然分开。

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倒映在神乐渐渐漾开波澜的粉色眼眸深处。他微微仰起头，迎着稻尾一久灼热的目光，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温度和海风带来的、属于新生的、凛冽而自由的气息。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只是在那片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在引擎声彻底平息后留下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寂静中，极其缓慢地、坚定地，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少年坚实而温热的肩胛骨上。

一个无声的锚点，就此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