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病
日子在秘密花园的静谧与微甜中悄然滑过。锦音神乐苍白的小脸上,渐渐染上了一丝属于孩童的、不易察觉的红润。
他依旧安静,但那双粉色眼眸里不再是空洞的沉寂,偶尔会闪过一丝好奇的光亮,或是在降谷零讲述学校趣事时,唇角浮现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他开始期待每天的午后,期待那个金发少年带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短暂陪伴。
月见礼人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欣喜于弟弟终于有了一丝“活着”的气息,但敏锐的直觉和那份深植骨髓的弟控雷达,也让他捕捉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神乐对“晒太阳”的执着似乎有些过了头,而且每次回来,身上总会沾着一点泥土或草屑,眼神里还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满足,那是仅仅在医院花园里坐坐无法带来的。
这种变化让礼人欣喜,却也让他心底悄然升起一丝疑虑和不安。
弟弟在隐瞒什么?
他身上的秘密是否安全?
那个风雪夜留下的阴影太深,他无法容忍神乐再次脱离他的保护圈,哪怕只是片刻。
这天午后,神乐又轻车熟路地表示想去“晒太阳”。
他换上了一件月见礼人特意准备的、更便于活动的浅色亚麻衬衫,长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许多,也……更显眼了。
“好,哥哥陪你去。”月见礼人微笑着,自然地站起身。
“不用了,哥哥。”神乐立刻摇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就在楼下,护士姐姐看着呢。”他的粉色眼眸望着礼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月见礼人水色的眼眸温柔依旧,笑容不变:“那怎么行?神乐身体还没完全好,哥哥不放心。”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牵起弟弟的手。
神乐却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避开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细小的针,刺进了礼人的心底。他看着弟弟眼中那抹清晰的坚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疏离,心脏微微抽紧。
“哥哥……”神乐的声音带着点固执。
月见礼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维持着温和的弧度。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妥协般地点点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好吧,那神乐要答应哥哥,只在小花园里,不能乱跑,早点回来,好吗?”他擡手,极其自然地替神乐拂开脸颊边一缕调皮的白发,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神乐用力点头,像是得到了特赦,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甚至没注意到身后大哥瞬间变得幽深复杂的目光。
月见礼人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弟弟轻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
那份雀跃,那份迫不及待,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站在原地,水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侧脸,也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暗流。
片刻后,他无声地跟了上去,动作轻盈得像一道水色的影子,远远地缀在神乐身后。
他跟着神乐穿过医院内部的小花园,看着他熟练地避开监控和偶尔路过的医护人员,拨开藤蔓,钻进了那个废弃花园的入口。
月见礼人藏身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又瞬间涌上复杂酸涩的一幕。
阳光斑驳的喷泉池边,他的弟弟神乐,正和一个金发蓝眸、看起来同样倔强的男孩并肩坐在一起。
那个男孩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正递给神乐,神乐接过来,粉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明亮、带着孩子气的笑容——那是月见礼人从未在神乐脸上见过的、毫无阴霾的快乐笑容。
神乐小心地接过东西,珍惜地捧在手里。他甚至主动凑近了那个金发男孩,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亲昵。
那个金发男孩虽然侧着脸,看不清表情,但姿态也显得很放松,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警惕。
月见礼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涩,还带着一丝被“背叛”的刺痛。
他的弟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了一个能让他如此开心、如此依赖的“朋友”?而他这个朝夕相处的哥哥,竟然被排除在外?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立刻冲出去,把弟弟拉回自己身边,质问那个金发男孩是谁。
然而,就在他手指收紧,几乎要迈出脚步的瞬间,他再次看到了神乐脸上的笑容——那么鲜活,那么快乐,像终于挣脱了沉重枷锁的小鸟。
这笑容,他用尽所有温柔和呵护,都未能真正唤回的。
月见礼人迈出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弟弟脸上那抹失而复得的“孩子气”,看着他和那个金发男孩低声交谈时微微发亮的粉色眼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盒子,和对方一起在喷泉池旁挖坑埋下什么……所有的疑虑、不安、酸涩,最终都被一股更强大的、名为“守护”的洪流压了下去。
弟弟在变好,在变得像个真正的孩子。这比什么都重要。即使……这份快乐暂时不属于他。
水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无声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沉浸在秘密友谊中的白发身影,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树影,转身离开了。
将这个珍贵的秘密,连同那份微酸的失落,一起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心底最深处。只要神乐能一直这样笑着……就好。
废弃花园里。
神乐对此一无所知。他和降谷零刚刚将他们带来的“最喜欢的东西”埋进了喷泉池旁松软的泥土里,还郑重地盖上了一块扁平的小石头作为标记。
神乐埋下的是一个月见礼人送他的、非常小巧精致的银质怀表模型,里面没有机芯,但表盖可以打开,放了一张他偷偷画的小画——画上是两个火柴人,一个白头发,一个金头发,并肩坐在喷泉边。这是他笨拙地想要留住这份友谊的证明。
降谷零埋下的,则是一颗磨得异常光滑、带着奇特纹路的深灰色小石头。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打赢架后,在河边捡到的“胜利之石”。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一种分享秘密的亲密感在空气中流淌。
神乐看着降谷零在夕阳下轮廓分明的侧脸,看着他紫灰色眼眸里映着的暖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感充盈着胸腔。
也许是气氛太好,也许是身体里那点“孩子气”终于占了上风,他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带着一种天真的憧憬,脱口而出:
“以后啊……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我的恋人,给我准备最最盛大的告白,还要有……最浪漫的求婚仪式。”他想象着那场景,粉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向往,“要比电影里的还漂亮。”
“噗——咳咳!”正在喝水的降谷零差点被呛死,猛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他像看怪物一样瞪着神乐,紫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羞窘和难以置信:“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笨蛋!”
他心跳得飞快,感觉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告白?求婚?还是最盛大的?
这家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一个男孩子……不对,这家伙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不对,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这种话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啊!
降谷零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羞恼地别开脸,声音都拔高了:“谁、谁会做那种肉麻的事啊,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笨蛋!白痴!”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试图用凶巴巴的语气掩盖内心的慌乱。
神乐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看着降谷零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的脸,还有那副炸毛小猫似的羞恼模样,粉色的眼眸眨了眨,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弯了起来,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他没有反驳,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带着点狡黠和了然。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雪白的长发和含笑的眉眼上,美得惊心动魄。
“零害羞的样子……也很好看。”他轻声说,语气坦率得像在陈述一个天气事实。
“谁害羞了!”降谷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背对着神乐,肩膀还因为羞恼而微微起伏。金色的短发在晚风中倔强地翘着,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个套在食指上的易拉罐环。
神乐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降谷零身体一僵,没有回头,但也没有甩开。
“明天见,零。”神乐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
“……嗯。”背对着他的金发少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应道,耳根的红晕在晚霞中格外明显。
回到病房时,神乐的心情依旧带着阳光和青草的余温。他甚至主动跟月见礼人分享了一点医院花园里看到的“有趣的小花”,虽然眼神有些闪烁。
月见礼人只是温柔地听着,替他擦掉脸颊上不小心蹭到的一点泥土,水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包容和深藏的复杂,没有追问。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和快乐,在深夜被彻底打破。
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毫无预兆地从腹部蔓延开来,神乐在睡梦中猛地蜷缩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呃…哥…哥……”他痛苦地呻吟着,想要伸手去按呼叫铃,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月见礼人本就睡得很浅,几乎是瞬间惊醒。
“神乐?!”他扑到床边,看到弟弟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小脸和痛苦蜷缩的姿态,心脏猛地沉到了谷底。
“医生!”他的喊声划破了病房的寂静。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病房里瞬间涌入一群医护人员。监测仪器发出尖锐的蜂鸣,屏幕上多项生命体征的数值如同失控的过山车,疯狂下跌。
“血压急剧下降!”
“心率紊乱!”
“血氧饱和度快速降低!”
“快!准备抢救!推急救室!通知iCu准备!”
“神乐!神乐!看着我!别睡!”月见礼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紧紧握着弟弟冰冷的手,被护士用力拉开。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神乐被迅速擡上担架车,插上各种管子,在刺眼的灯光和一片混乱的呼喝声中,被推着冲向了手术室和iCu的方向。那扇厚重的、象征着生死的门在他眼前无情地关上,将他隔绝在外。
锦音千代几乎是和医生同时赶到,看到那扇紧闭的门和儿子瞬间崩溃的礼人,她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身体晃了晃,被管家渡边及时扶住。
她死死盯着那扇门,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冰封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狠戾。
接下来是地狱般的几天。
神乐被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初步诊断是严重的多器官功能衰竭,病因极其复杂且凶险,与他身体长期遭受非人道实验留下的潜在损伤和极度虚弱状态有直接关联。
冰冷的仪器维持着他脆弱的生命线,各种颜色的液体通过管道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瘦小的身体。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深度昏迷,偶尔在剧痛中短暂地挣扎清醒,意识也模糊不清。
月见礼人守在iCu外,几乎不吃不睡,水色的长发失去了光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他死死盯着那扇玻璃门,仿佛要将它看穿,看到里面生死未卜的弟弟。
锦音千代则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处理着家族事务的同时,源源不断的医疗资源和顶尖专家被调集过来,她眼底的寒冰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而荒废的花园里,连续几天,都只有一个身影。
降谷零坐在喷泉池边,从午后等到夕阳西沉,再到夜幕低垂。
他带来的小点心在纸袋里慢慢变硬,他望着医院的方向,紫灰色的眼眸里,从期待到疑惑,再到难以掩饰的焦躁和……越来越深的不安。
神乐从未失约过。一次也没有。
第三天傍晚,他终于按捺不住。他绕到医院后门,避开保安,凭借敏捷的身手和夜色掩护,攀爬着老旧的水管和窗台,像一只执着的小兽,艰难地、笨拙地,一层一层地向上寻找。他记得神乐说过,他的病房在比较高的楼层,能看到后面的花园。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手臂被粗糙的墙面擦伤也毫不在意。
终于,在某一层的窗外,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里面的人影模糊不清,但他认得那头雪白的长发,认得那插满管子的瘦小轮廓。
降谷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扒着窗台,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紫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里面,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怎么会这样?!几天前还笑着和他埋下时间胶囊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医护人员。他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壁,在寒冷的夜风中等待了很久很久,直到深夜,iCu走廊的灯光变得昏暗,护士换班的间隙,他才用尽力气,撬开了那扇没有完全锁死的窗户,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浓重的消毒水和药物气味扑面而来。冰冷的仪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
神乐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体几乎被各种管线和仪器淹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白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降谷零的心脏像是被撕裂开。他屏住呼吸,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上。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却又害怕得缩了回来。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昏迷中发出细微的呓语,眉头痛苦地蹙起。
“……零……”
降谷零浑身一震。
他猛地靠近。
“……零,不要走”神乐的声音破碎而模糊,带着高热的呓语和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噩梦中挣扎。
“零,超级…喜欢……”断断续续的词句,如同梦呓的碎片,却带着滚烫的温度,毫无保留地砸进降谷零的耳朵里。他烧得迷糊了,意识混沌不清,只凭着本能,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名字,重复着那份在最脆弱时刻也无法压抑的依赖。
“零…喜欢…超级喜欢…”
降谷零僵立在床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紫灰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颤动着,里面翻涌着震惊、茫然、无措,还有一股汹涌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心疼和酸涩。
那些平日里被他嗤之以鼻的、觉得肉麻又幼稚的话语,此刻从神乐干裂的唇瓣间溢出,却像带着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他再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神乐露在被子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神乐皮肤的瞬间,昏迷中的神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依赖。
“零……别走…”神乐含糊不清地哀求着,身体因为高烧而微微颤抖。
降谷零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抽回手。他默默地、僵硬地在冰冷的病床边缘坐了下来,任由神乐滚烫的手指死死地抓着他的手,抓得他指节生疼。
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神乐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动作笨拙而生涩,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
他就这样坐着,像一座沉默的守护石像。听着神乐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呓语,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说着“喜欢”。
窗外的月光冰冷地洒进来,照亮少年金色的发顶和他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嘴唇。时间在仪器单调的滴答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神乐似乎终于耗尽力气,紧握的手稍微松了些,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点,沉入了更深层的昏睡。
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梦里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降谷零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已经有些麻木的手。他站起身,深深地看着病床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医院废弃的处方笺折叠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千纸鹤。这是他这几天等待时,笨拙地跟一个护士学的。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支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蔷薇——这是他翻墙进来时,在医院后面的花圃里冒险折下的。
他轻轻地将那支鲜红的蔷薇放在神乐的枕边,然后将那只小小的、承载着他笨拙祈祷的千纸鹤,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神乐的枕头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神乐苍白安静的睡颜,紫灰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少年人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担忧和决心。
他无声地翻出窗户,像来时一样,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冰冷的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枕边那支鲜红的蔷薇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微的香气,以及枕头下,那只承载着无声祈愿的、微微硌着脸颊的纸鹤。
神乐在昏沉中,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暖意,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舒展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