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告别
身体像一艘不断渗水的破船,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疼痛的汪洋里。
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更深的疲惫和更清晰的认知——这具身体正在走向极限。
锦音神乐能感觉到周围压抑的恐慌和绝望,能听到母亲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颤抖的指令,能捕捉到“漂亮国”、“梅奥诊所”、“最后的希望”这些破碎的词句。
他们要带他走了,去海的另一边。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针,刺穿了高烧带来的混沌。
他不能就这样消失。
他必须去见一个人。
力量像沙漏里的沙子,流逝得飞快。
他趁着一次难得的、相对清醒的短暂间隙,用尽全身力气支开了一直守在床边、憔悴不堪的月见礼人,谎称想吃医院门口那家店的特定口味的布丁——那家店很远,需要排很久的队。
看着哥哥水色眼眸里瞬间燃起的希望光芒,强撑着虚弱也要立刻去买的背影,神乐心底涌起巨大的愧疚,但这份愧疚很快被更强烈的念头压过。
他几乎是滚下床的,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避开医护人员需要极大的运气和仅存的体力,他感觉自己随时会倒下,但那个金发少年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穿过熟悉的通道,拨开藤蔓,跌跌撞撞地扑进了那个荒废的花园。
降谷零已经在那里了。
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喷泉池边,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片草叶,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入口的方向。
当看到那个熟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更摇摇欲坠的身影出现时,他猛地站了起来,紫灰色的眼眸瞬间被震惊和巨大的不安攫住。
“神乐?!”他冲过去,一把扶住几乎要瘫软下去的神乐。触手的身体滚烫而虚弱,像一捧随时会熄灭的余烬。“你怎么了?你的脸色……”
神乐靠在他身上,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他擡起头,粉色的眼眸努力聚焦在降谷零焦急的脸上,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零…我…我要走了。”
“走?去哪?”降谷零的心猛地一沉,扶着神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你的病还没好,你要去哪?”
“去…很远的地方。”神乐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鼻音,“漂亮国…治病…母亲和哥哥…决定的…”他看着降谷零瞬间变得僵硬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别担心…那边的医生…很厉害…”
“漂亮国?”降谷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愤怒,“那么远,你…你现在的样子怎么能去?!”他无法想象,这个脆弱得像琉璃一样的人,要怎么承受长途跋涉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行,你不能去,就在这里治。我…我去找医生!我…”
“零…”神乐轻轻打断了他徒劳的挣扎,冰凉的手指复上降谷零因为激动而紧握的拳头。他看着少年紫灰色眼眸里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抗拒、愤怒,还有深藏的无助和即将失去的恐惧。
这份浓烈的情感,像暖流一样包裹着神乐冰冷的心。
“谢谢你…零…”
他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这三个月…和你在这里…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像做梦一样…”粉色的眼眸里氤氲起水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纯粹的感激和不舍。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所剩无几的力气,从宽大病号服的口袋里,极其缓慢、极其珍惜地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条手链。细链是纯净的银白色,在午后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链子并不复杂,但每一个连接处都打磨得异常光滑,看得出制作者倾注了极大的耐心。
最特别的是链坠——一个非常小巧、但形态极其逼真的桑葚果实,同样用纯银打造,饱满圆润,甚至能看到细小的颗粒感,顶端镶嵌着一颗极小的、深紫色的水晶,如同凝结的露珠。
“这个…”神乐将手链轻轻放进降谷零摊开的掌心,冰凉的银链贴着他温热的皮肤,“送给你…我自己做的…”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带着点不好意思,“做得…不太好…但是…是我最喜欢的桑葚…”
降谷零低头看着掌心那条精致得超出他想象的银链,看着那颗栩栩如生的桑葚吊坠。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那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他的心里。他认得这种银,是神乐以前提到过的、他哥哥送给他的贵重金属块。
他竟然…用这么珍贵的东西,花了那么多时间,偷偷做了这个…送给自己?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降谷零的鼻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死死攥着那条手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擡起头,紫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神乐,里面充满了风暴般的情绪,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想问“什么时候回来”,想说“别走”,想吼“你骗人”,但所有的话语都被那张苍白虚弱却努力微笑的脸堵了回去。
就在这时,花园入口传来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神乐——”
月见礼人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水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边,当他看到被降谷零扶着、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弟弟时,水色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崩溃。
他几乎是扑过来的,一把将神乐从降谷零身边夺过,紧紧抱进自己怀里,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弟弟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自己跑出来!”月见礼人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身体因为后怕而剧烈颤抖着。
他根本无暇顾及旁边的降谷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里气息奄奄的弟弟身上,“我们回家…我们马上回家…然后去漂亮国…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抱起神乐,转身就要离开。
“零!”被哥哥抱起来的神乐,努力从礼人肩膀处探出头,看向僵立在原地、如同石化般的降谷零。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虚弱的、却努力灿烂的笑容,朝着降谷零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零的耳中。
“再见…零…有缘…还会再见的!”
降谷零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白发的身影被另一个水色长发的少年紧紧抱着,消失在藤蔓之后。
他手里死死攥着那条冰凉的银链,桑葚吊坠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紫灰色的眼眸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在神乐挥手告别的瞬间,仿佛被某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黑暗。
他没有动,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神乐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个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神乐被月见礼人抱着离开,视线被哥哥的肩膀遮挡,他没有看到降谷零最后那如同受伤孤狼般死寂而执拗的眼神。
夜色笼罩了狭窄的宫野诊所。灯光有些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降谷零沉默地坐在诊疗椅上,低着头,金色的发梢遮住了眼睛。
他的右手紧握着,指关节处有几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擦伤,是在攀爬医院外墙时留下的,左手则紧紧攥着,指缝里隐约透出一点银色的光泽。
宫野艾莲娜温柔地托起他受伤的右手,用沾了药水的棉签小心地清理着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母性的宁静。她注意到少年异常的沉默和紧绷的身体,那双紫灰色的眼眸深处,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零君,”艾莲娜的声音温和得像夜晚的风,“今天的伤口…看起来比平时要深一些。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心事很重。”
降谷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艾莲娜,紧握的左手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银链冰冷的触感和桑葚吊坠坚硬的棱角带来清晰的痛感。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艾莲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走了。”
艾莲娜擦拭伤口的手微微一顿:“走了?那个…和你一起在花园里的,白发的孩子?”
“嗯。”降谷零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钝痛,“去漂亮国…治病…很远的地方。”
“啊…”艾莲娜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了然和一丝心疼,“难怪零君这么难过。那个孩子…对零君来说,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朋友?降谷零的睫毛颤了颤。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会因为他带来的桑葚慕斯而眼睛发亮,会笨拙地拥抱他,会说着“超级喜欢”的笨蛋…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左手掌心传来的冰冷触感却像烙印一样灼热。
艾莲娜仔细地为他缠上干净的纱布,动作轻柔地系好。她没有追问,只是用那双包容的蓝眼睛看着他紧握的左手,温和地说:“他离开前,一定和零君好好道别了吧?带着对零君的祝福和思念离开的,对吗?”
道别…那个虚弱的笑容,那句轻飘飘的“有缘再见”,还有那条冰冷的、带着桑葚形状的银链……
降谷零猛地擡起头,紫灰色的眼眸里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愤怒、不甘、委屈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直直地看向艾莲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骗人!他说‘有缘还会再见的’…可是…可是他的样子…他根本…”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他无法说出那个可怕的可能性。
那个苍白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那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气息…漂亮国那么远,他真的能撑到吗?所谓的“再见”,是不是只是一个…安慰他的谎言?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紧握的左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那条银链深深嵌进他的皮肉里。
艾莲娜看着少年强忍泪水的倔强侧脸和那只死死攥紧、仿佛抓着最后救命稻草的手,心中充满了怜惜。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紧握的左手,而是轻轻覆在他缠着纱布的右手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温暖和安慰。
“零君,”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有缘’这个词,听起来很缥缈,但有时候,它代表着一种…约定和希望。那个孩子,在那么难受的时候,还特意来和你道别,送你礼物…他把最重要的思念和期盼,都留给你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左手上:“他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零君这里。所以,零君要带着他留下的这份心意,好好保重自己,变得更强大,更健康。这样,当‘缘分’真的到来,你们重逢的时候,他看到的,才会是一个让他安心、让他骄傲的零君,而不是一个把自己弄伤、让他担心的零君啊。”
艾莲娜的话语像温润的泉水,缓缓流入降谷零被愤怒和恐惧填满的心田。
他身体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紧握的左手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掌心摊开,那条精致的纯银手链静静地躺在那里,桑葚吊坠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着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光芒。
链子上沾了一点他掌心的汗水和淡淡的血痕。
降谷零低下头,紫灰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掌心的银链,看着那颗小小的桑葚。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珍而重之地将手链拿起,笨拙地、却异常认真地,将它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冰凉的银链贴着皮肤,那触感似乎不再只是冰冷,还带着一丝…沉甸甸的分量。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个一直套在右手食指上的、简陋的易拉罐环也褪了下来。他低着头,极其专注地,试图将那个小小的金属环,穿进银链的某个环扣里。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艾莲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扰。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有些思念,需要安放。而此刻,少年沉默的指尖,正在笨拙地编织着一个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无声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