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事
我是二皇子,也是皇帝。
这个身份注定我永远不能得偿所愿。
第一次见你,是在太医院的偏殿。那年我十九岁,因在御前答错政论,被先帝用鎏金砚台砸中额头。血顺着眉骨往下淌,在杏黄色蟒袍上洇开暗色的花。
我跪在青石板上两个时辰,血痂结了又裂。宫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没人敢多看一眼。
直到你——一个小小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
你跪在我面前时,我闻到你身上淡淡的药香。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抹在我的伤口上。你的手指很凉,动作却很稳,像是怕弄疼我。
殿下忍忍。你低声说,声音清润如泉,伤口不深,不会留疤。
我擡眼,正对上你的目光——明亮、干净,没有畏惧,也没有谄媚。阳光穿过廊下的海棠花枝,在你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你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香囊,塞进我手里:安神的,晚上疼得睡不着时,闻一闻。
我低头看那香囊,靛蓝色的缎面上歪歪扭扭绣着一朵茯苓花,针脚凌乱得像蜈蚣爬。
你绣的?我忍不住问。
你耳尖微红,轻轻嗯了一声:第一次绣,丑了些。
我握紧香囊,忽然觉得额头的伤不疼了。
那晚,我确实没睡着。
但不是因为疼。
我把香囊放在枕边,闻着里面淡淡的药香,眼前全是你低头时颤动的睫毛。
后来我常去太医院。有时装作头疼,有时假装扭伤手腕。你总是认真地把脉,开方,从不敷衍。
有次我故意打翻茶盏烫伤手背,你蹙着眉为我涂药的样子,让我做了整晚的梦。
再后来听说你被派去边关,我站在宫墙上,望着西北方向出神。
这样也好。我想。
边关虽苦,却比京城干净。你那样的人,不该困在这座吃人的皇城里。
心悦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边关军报成了我最期待的奏章。我让心腹将有关他的消息都抄录下来,锁在紫檀木盒里。
温太医改良金疮药配方,伤兵痊愈速度提升三成。
温亭羽冒雪救治冻伤士兵,自己却染了风寒。
秦将军为温太医挡箭,伤势危重...
秦战。
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我开始做噩梦,梦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他身边,替他挡风遮雨。
所以,你回来了,为了秦战。
那日在紫宸殿,我远远看见你跪在阶下,身形比从前更清瘦,眉目却依旧如画。你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秦战,哪怕他站在最末的位置,你的眼里也只装得下他。
那一刻,我忽然嫉妒得发狂。
秦战来找我合作时,我冷笑:你以为本宫是为了你?
他挑眉:那殿下是为了什么?
我捏紧手中的香囊,线脚早已磨得发白,茯苓花的轮廓也模糊不清。
为了温亭羽的父亲。我听见自己说,与你无关。
他嗤笑一声,没再追问。
先皇同意你们离京时,我在殿外站了一夜。秋露打湿了衣袍,我却浑然不觉。
他拄着拐杖走出来,浑浊的眼里透着锐利:死了这条心吧,他眼里没你。
我知道。
可我还是忍不住问:父皇为何答应?
他冷笑: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你的心思?
我沉默。
让他走。先皇转身离去,背影佝偻,走得越远越好。
先皇薨逝那日,我继位为帝。
龙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我却盯着那个装着你消息的锦盒发呆。赵晏来报边关军情时,我鬼使神差地问:温太医近来如何?
暗卫每月都会送来你的消息。你在边关开了医馆,秦战给你砌了药圃,你们收养了个孤儿...
我抚摸着木盒里泛黄的纸条,突然很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想让你回来。
这个念头疯长,像藤蔓缠住心脏。我拟了圣旨,又撕碎;再拟,再撕。
我忽然平静下来。
就这样吧。你人在扬州,少年的你在我心里。
至少这样,你是我一个人的。
可你们还是回来了。
宫宴上,我故意召你诊脉,看着你跪在阶下的身影,恍惚又回到十九岁那年。我故意让你喝酒,故意在秦战面前提起旧事。
看到他暴怒又隐忍的样子,我竟有种扭曲的快意。
凭什么他能轻易拥有你?
可当你因担忧秦战而苍白了脸色时,我又后悔了。
秦战请缨出征时,你站在他身侧,安静地为他系好披风。你说:臣会备好伤药。
我忽然明白,你从不是谁的附属。你是他的后盾,是他的归处。
秦战失踪的消息传来,我攥着军报的手抖得厉害。
瞒着温亭羽。我对赵晏说。
可我又怕你恨我,恨我隐瞒。
我连夜宣你进宫,你站在御书房,眼底血丝密布:陛下,臣请赴边关。
我望着你,忽然想起十九岁那年,你跪在阶下为我包扎伤口的模样。
去吧。我听见自己说,带他回来。
你们凯旋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看着秦战骑马行在前方,你牵着温言跟在后面。少年颈间的银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笑声清脆如铃。
我摸了摸腰间的旧香囊,转身离去。
后来听说你们去了扬州。我派暗卫远远看过一次,回来说你们在院子里栽满了芍药,温言那小子已经长得比你还高。
我打开锦盒,把那些关于你的只言片语都烧了。
灰烬飘落在金砖上,像一场黑色的雪。
就这样吧。
你们走吧,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让我余生的梦里,还是你十六岁时,递给我香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