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春闱武试
永和四年·三月
春日的雨丝斜斜地打在医馆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温亭羽正伏案誊抄一本残破的《金匮要略》,笔尖在宣纸上勾出清隽的字迹。
檐下铜铃忽被风吹响,他擡头望去,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抱着孩童跌跌撞撞闯进门来。
温大夫,求您看看我家孙儿......老妇人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怀里的孩子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如游丝。
温亭羽搁笔起身,月白长衫扫过案几带起一阵药香。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指尖已搭上孩子脖颈:中毒?
吃了山里的野菌子......老妇人枯瘦的手指揪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声音发颤,家里实在凑不出诊金......
温亭羽已将孩子平放在诊榻上,银针在烛火上掠过,精准刺入人中、合谷两xue。孩子猛地抽搐一下,哇地吐出一滩黑水。
不必诊金。他头也不擡地吩咐药童,取三钱甘草,一两绿豆,煎浓汁来。
老妇人呆立原地,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正要叩首,忽见门帘一掀,一个高大的身影挟着雨气大步走入。
秦战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雨珠,玄色劲装被雨水浸得发亮。他瞥了眼诊榻,直接将一袋银钱塞进老妇人手中:拿着,给孩子买些肉糜。
老妇人抖着手不敢接,秦战已经转身走到温亭羽身侧,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药钵开始研磨。
粗粝的指节与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药钵边缘短暂相触,一个带着薄茧,一个沾着药香。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
秦战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西街新出的桂花糕。
油纸已经被雨水浸透,露出里面金黄的糕点。他皱眉啧了一声,粗粝的指腹抹去沾在温亭羽袖口的一点油渍。
温亭羽接过糕点,指尖不经意触到秦战掌心一道新添的疤痕:校场又加练了?
那群新兵蛋子连弓都拉不开。秦战解开腰带,铠甲碰撞声在安静的医馆里格外清脆。
今日武试。秦战声音压得极低,唇几乎贴在温亭羽耳畔,那小子中了。
温亭羽捣药的手一顿,唇角不自觉扬起:第几?
二甲第七。秦战从怀中掏出一张洒金帖子,上面朱笔记着名次,骑射全优,策论差些。
药童端来煎好的药汁,温亭羽接过,小心喂入孩子口中。秦战就站在他身后半步,宽阔的肩膀挡住门口灌入的冷风,目光始终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待送走千恩万谢的老妇人,温亭羽才得空净手。铜盆里的水映出他含笑的眉眼:言儿该高兴坏了。
高兴过头。秦战哼了一声,接过布巾替他擦手,嚷嚷着要参加明年的武状元试。他擦得仔细,连指缝都不放过,仿佛这是什么要紧事。
温大夫!街角跑来个小药童,怀里抱着个包袱,太医院送来的《青囊书》补遗续篇!
温亭羽接过,指尖触到书页边缘的潮气。展开包袱皮,里面除了书册,还躺着个精巧的锡盒。揭开一看,是十二枚金针,针尾雕着细小的灵芝纹样。
陛下说......小药童喘着气,说温太医用这个治头风最灵验。
温亭羽指尖一顿,金针在晨光中泛着冷芒。他刚要合上盖子,身后突然伸来一只古铜色的大手,啪地按在盒盖上。
回去谢恩。秦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玄色官服上还沾着校场的尘土。他拇指在锡盒上重重一蹭,留下道泥印子。
小药童缩着脖子跑了。温亭羽转身给秦战掸了掸肩上的柳絮:今日不是要考校武举生的马术?
午时才去。秦战抓过他的手,把金针连盒塞进他袖袋,那小子昨晚又偷练到三更天。
温亭羽任他动作,忽然想起什么:陛下明日要宣我入宫诊脉。
秦战大手按住温亭羽后颈将人拉近:又怎么了?
温亭羽任由他抵着自己额头,鼻尖蹭到对方带着雨水气息的胡茬:只是例行请脉。
秦战哼了一声,拇指按在他唇上重重擦过:每月初一十五,比女人来月事还准。
雨势渐大,砸在瓦片上如擂鼓般响。秦战将人抵在药柜前,鼻尖蹭过他颈侧:要不我陪你去?
没事。温亭羽推他,掌心下的胸膛硬如铁石,你明日不是要去校场点卯?
秦战低头咬住他衣襟上的系带,含糊道:告假。
系带被扯开,露出锁骨上一处淡红的痕迹——是前日秦战留下的。
温亭羽耳尖发热,伸手去拢衣襟,却被捉住手腕按在药柜上。药柜被撞得轻响,几个瓷瓶摇晃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爹!阿爹!
温言的声音伴着雨声由远及近。秦战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迅速帮温亭羽整理好衣襟。
门帘被掀开的瞬间,他已然退到三步开外,正色道:这味药需用陈醋浸泡。
温言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发梢滴着水,脸上却洋溢着掩不住的喜色:我中了!他挥舞着一张湿漉漉的榜单,墨迹有些晕开,但名次依然清晰可辨。
温亭羽接过榜单,指尖在温言二字上轻轻抚过:很好。短短两个字,却含着掩不住的骄傲。
秦战抱臂站在一旁,目光在儿子身上扫过:策论写的什么?
《论边防十二策》!温言眼睛亮得惊人,我用了爹爹教我的阵法!
雨声忽然变大,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秦战骤然阴沉的脸。他大步上前,一把拎起温言的衣领:你把我教的边防布局写进策论?
温言被他提得脚尖离地,却还梗着脖子:就、就写了一点......
傻子!秦战将他扔到椅子上,力道不重却足以震慑,那些是要命的机密!
温亭羽按住秦战青筋暴起的手臂,轻声道:孩子不懂事。转向温言,以后凡是涉及军务的,都要先问你爹。
温言这才后怕起来,小脸煞白:那......那会怎样?
不会怎样。秦战突然冷静下来,揉了揉儿子湿漉漉的脑袋,顶多让蛮族多死几个。
他语气轻松,眼底却闪过一丝阴翳。温亭羽看在眼里,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挠——这是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意思是稍后再说。
午后校场鼓声震天。秦战高坐将台,铁面无私地盯着场中驰骋的武举生。当温言策马越过最后一道障碍时,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即又绷紧。
秦将军。兵部侍郎凑过来,令郎这身手,放边关至少能当个校尉。
秦战指节在案几上叩出闷响:毛没长齐就想飞?
正说着,场中忽然一阵骚动。原来是有举生落马,正抱着腿哀嚎。秦战刚要起身,却见温言已经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
是脱臼!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喧嚣。他手法利落地一推一送,那举生顿时不嚎了。
将台上,兵部侍郎笑道:不愧是温太医教出来的。
秦战盯着儿子熟练包扎的动作,胸口突然发胀。他想起去年秋猎时那个莽撞的小子,如今竟已能在马背上救人。
暮色渐沉时,父子俩并肩走在回医馆的路上。温言兴奋地比划着今日的骑射,秦战的大手始终虚护在他背后半尺处,像随时准备接住跌倒的雏鹰。
爹!温言突然拽住他衣袖,我要是中了武状元,真能去边关吗?
秦战脚步一顿。远处夕阳如血,映得他眉骨上的旧疤愈发狰狞。他忽然伸手按住儿子头顶,用力揉了揉:先进了前三甲再说。
雨下了整夜。翌日清晨,温亭羽入宫时,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宫门前,一个小太监早已撑着伞等候多时。
温太医,陛下在紫宸殿等您。
紫宸殿内龙涎香袅袅。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温亭羽进来,搁下朱笔:爱卿来了。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温亭羽行礼后取出脉枕:陛下近日睡得可好?
尚可。皇帝伸出手腕,明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他忽然道,令郎的策论,朕看了。
温亭羽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仍稳稳搭在脉上:小儿狂妄,让陛下见笑。
写得很好。皇帝目光落在殿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上,尤其是关于玉门关布防那段。他突然反手抓住温亭羽的手指,很像秦战的风格。
温亭羽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臣替陛下诊脉。
皇帝任由他动作,忽然问:边关战事吃紧,爱卿可知?
略有耳闻。温亭羽低头写药方,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周骁......皇帝摩挲着玉扳指,不如秦战。
温亭羽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晕开在纸上。他重新蘸墨,声音平静:各有所长。
皇帝忽然倾身,鎏金护甲擡起他下巴:若朕派秦战去边关,爱卿当如何?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温亭羽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臣会准备好伤药。
皇帝大笑,松开手时护甲在温亭羽下颌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好一个温亭羽。他起身走向殿外。
温亭羽收拾药箱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将一瓶安神丸放在案几上,悄然退下。
医馆后院,秦战正在指导温言练刀。春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言已比去年高了大半个头,挥舞木刀时有模有样,只是力道还欠火候。
手腕要稳。秦战从背后握住他的手,调整姿势,像这样。
温亭羽倚门看了许久,直到秦战发现他,大步走来:怎么去了这么久?他伸手拂去温亭羽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实则借机检查有无异样。
温亭羽握住他的手腕:陛下问起言儿的策论。
秦战肌肉一僵,随即冷笑:果然。他转头对温言喝道,再加练半个时辰!
温言哀嚎一声,却不敢违抗,乖乖继续挥刀。秦战拉着温亭羽进了内室,门一关就将人抵在墙上:他还说了什么?
问你若去边关......温亭羽话未说完,秦战已经狠狠吻住他。这个吻带着压抑的怒气,唇齿相撞间尝到铁锈味。
分开时两人都气息不稳,秦战额头抵着他的:你怎么答?
我说会备好伤药。温亭羽轻抚他后颈,指尖插入粗硬的发丝。
秦战低笑,胸腔震动传到温亭羽身上:够狡猾。他忽然将人打横抱起,陪我躺会儿,昨夜没睡好。
床榻上,秦战将温亭羽整个搂在怀里,下巴搁在他发顶。阳光透过窗纸,在两人身上镀了一层淡金。
窗外传来温言练刀的呼喝声,还有木刀劈开空气的飒响。秦战突然翻身压住温亭羽,恶狠狠道:今晚我要去营里值夜。言下之意是现在就要讨够本。
温亭羽笑着揽住他脖颈:轻点,别让言儿听见。
阳光正好,医馆后院晒着的药材散发出苦涩的清香。温言练得满头大汗,丝毫不知屋内春光旖旎。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望着湛蓝的天空,心想明年一定要考上武状元,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
而此时的紫宸殿内,皇帝正摩挲着一份边关急报,目光落在蛮族异动四个字上。
日落时分,温亭羽正在煎药,忽然听见街上一阵骚动。他推窗望去,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过,为首的举着黑色令旗——是兵部的调令。
阿爹!温言从私塾跑回来,小脸上满是兴奋,先生说边关打了胜仗!
温亭羽擦擦他脸上的墨渍:哪来的消息?
街上都在传呢!说周小将军阵斩狄族大将......温言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这次是宫里的传令官,在医馆门前勒马:温太医,陛下宣您即刻进宫!
温亭羽心头一跳:可知何事?
传令官压低声音:周小将军重伤被送回,太医署束手无策......
温亭羽手中的药勺当啷落地。他迅速取下墙上的药囊,对温言厉声道:去军营找你爹,就说陛下召我入宫为周小将军治伤。记住,除了你爹,别跟任何人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