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边关烽烟
永和三年·十月
晨光刚漫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温亭羽正在医馆整理药材。他手指拂过新晒的当归,指尖沾了淡淡药香。
门外忽有马蹄声如雷,震得药柜上的瓷瓶轻轻相碰。
八百里加急——
嘶哑的喊声由远及近,温亭羽手中药匙一顿。他快步走到门边,只见一骑绝尘而来,马上驿卒背插赤旗,在晨光中红得刺目。
温大夫,这是?抓药的老妇人惴惴不安地问。
“没事。” 温亭羽收回目光,指尖在柜台边缘轻轻敲了两下:您这方子还要加一味茯苓。转身时,他袖口带倒了桌上的茶盏,褐色的茶汤在宣纸上洇开一片。
温亭羽执笔写方子,秋阳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素白的衣袖上投下斑驳光影。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他手腕一顿,一滴墨汁在当归二字上晕开。
擡头时,街上行人已慌乱避让,驿使纵马飞驰而过,泥点子溅在医馆门前的青石板上。
温大夫,方子......老妇人犹豫地开口。
温亭羽回神,重新铺了张宣纸:不妨事,我再写一份。他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笔下的字却依旧工整清隽。
紫宸殿内,鎏金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皇帝将奏折重重摔在龙案上,玉扳指与檀木相撞,发出清脆的咔响。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赴边关?
阶下众臣噤若寒蝉。兵部尚书额头抵地,官帽上的璎珞微微颤动:陛下,北衙禁军需拱卫京师,南营又刚经历换防......
废物!皇帝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震翻,滚烫的茶水溅在绣着金龙的衣摆上。侍从慌忙上前擦拭,被他一把推开。
殿角处,周老将军的儿子周骁突然出列。他不过二十五六岁,铠甲上的铜钉在殿内烛火下闪着微光:末将愿往。
皇帝眯起眼,指尖在扶手上轻叩:你父亲年事已高。
正因如此。周骁单膝跪地,抱拳时铠甲铿锵作响,周家世代保家卫国,末将虽不才,愿效父祖之志。
殿内落针可闻。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从案上取下一枚虎符:准。三日后启程,朕要蛮族首领的头颅挂在玉门关上!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医馆,秦战掀开帘子大步走入。他今日未着铠甲,只穿了件深灰色劲装,腰间佩刀随着步伐轻晃。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听说宫中收到消息。秦战直接走到诊案前,大手按在温亭羽正在书写的药方上,边关有军情。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痕。温亭羽擡头,看见秦战眉心那道疤比平日更红了几分。他放下毛笔,指尖轻轻拂过对方手背:具体情况?
秦战反手抓住他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蛮族联合三个部落,突袭了玉门关。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砂砾般的粗粝,守将......是当年跟我打过仗的老部下。
温亭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在自己皮肤上摩擦,微微发烫。他轻轻回握:死伤如何?
三百将士。秦战喉结滚动,关外三座烽燧台被毁。
药柜上的铜壶突然发出尖锐的啸叫,水开了。温亭羽起身去提,青衫下摆扫过秦战的靴尖。他斟了杯菊花茶推过去,茶汤在金盏中微微晃动:先喝口茶。
秦战一饮而尽,茶水顺着下巴滑落,在衣领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看了一眼温亭羽,犹豫地说道:今早朝会上......话到嘴边又咽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骨。
温亭羽走到秦战身后,轻轻解开他肩甲的系带:朝廷准备如何?
铜甲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秦战转身抓住温亭羽的手腕,掌心滚烫:听说今早廷议,那帮文官吵着要和谈。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怒意,兵部那群废物连地图都拿反了。
他的拇指在腕骨上重重摩挲,朝上那帮废物,没一个敢接帅印。
温亭羽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又斟了杯菊花茶推过去:周老将军呢?
气得当场摔了笏板。秦战仰头灌下茶水,他儿子周凛请了命。
说着突然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跳起来又落下,那小子才二十五,懂个屁的排兵布阵!
“我当年初遇你时,你不也是二十五岁?”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温亭羽伸手抚平秦战紧皱的眉头,指腹触到他眉骨上那道旧疤:看看形势再说。
秦战猛地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额头抵在温亭羽肩上,呼吸粗重得像负伤的野兽。
暮色四合时,温言一阵风似的冲进医馆,小脸涨得通红:阿爹!边关打起来了!他手里攥着把剑,剑尖还沾着泥,周爷爷说蛮子有十万大军!
温亭羽正在碾药,闻言玉杵在药臼里轻轻一滑。他放下药杵,用帕子擦了擦温言汗湿的额头:周老将军还说什么了?
说......温言突然压低声音,学着老人家的腔调,那帮龟孙子,当年跟着秦战打蛮子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怂样!说完眼睛亮晶晶地擡头,爹爹当年多厉害啊!
温言眼睛亮得惊人,挥舞着手中的剑,周小将军要去打仗了!我也想去!我可以当个小卒子!
你也什么?秦战解下佩刀往架上一挂,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他转身时眉骨上的旧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温言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也想上阵杀敌!
秦战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儿子后领,像拎小猫似的把人提到院子里。温亭羽端着茶盏跟出来,靠在廊柱上静静看着。
拿枪。秦战随手折了根树枝,能接我三招,明天就送你去边关。
温言眼睛一亮,抓起木枪就冲了上去。第一招,秦战树枝轻轻一挑,木枪脱手飞出;第二招,树枝点在温言喉间;第三招,少年直接被扫倒在地。
就这点本事?秦战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声音冷得像冰,战场上,你活不过一盏茶。
温言趴在地上,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秦战弯腰一把将他拎起来,粗糙的大手抹去他脸上的尘土:想上阵杀敌?先练到能接我十招再说。
夜里,温亭羽推开厢房门,看见温言正趴在床上偷偷抹眼泪。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梳理着少年汗湿的发丝。
你爹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温亭羽声音很轻,回来时背上中了三箭,高烧七天不退。
温言转过头,眼睛还红着:可是周小将军才二十五......
所以他爹昨晚在我这拿了三副金疮药。温亭羽拍拍他肩膀,起来,我看看你今天的伤。
烛光下,少年胳膊上的淤青显得格外刺目。温亭羽蘸了药酒轻轻揉开,温言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吭声。
够疼吗?温亭羽忽然问。
温言点点头。
战场上比这疼十倍。温亭羽收起药瓶,睡吧,明日还要练枪。
主屋里,秦战正对着铜镜处理肩上一道新伤。见温亭羽进来,他随手扯过中衣披上,却还是被看到了渗血的绷带。
周家小子打的?温亭羽挑眉。
秦战哼了一声:那小子还差得远。他忽然抓住温亭羽的手腕,言儿睡了?
温亭羽点点头,取出银针给他施针。秦战肌肉紧绷,却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
周凛后日启程。秦战突然开口,声音闷在枕头里,我今儿去兵部看了布防图——狗屁不通。
温亭羽手指一顿:你要去?
秦战翻过身,胸口那道箭伤随着呼吸起伏:我是北衙教头,无诏不得离京。他忽然抓住温亭羽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但那些兵......
掌心下的心跳又重又急。温亭羽垂眸,看见秦战锁骨下方那道最深的疤——在西北边关留下的。他忽然俯身,嘴唇轻轻贴在那处疤痕上。
秦战呼吸一滞,大手插入他发间:你......
我在太医院查过《青囊书》的伤科篇。温亭羽擡头,指尖描摹着他胸口的伤痕,有种金疮药,能让你少流三成血。
秦战猛地将人拽到胸前,吻得又凶又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他看。温亭羽被他勒得生疼,却伸手环住他脖颈,回应得温柔而坚定。
翌日清晨,温亭羽醒来时枕畔已空。他披衣起身,看见院中秦战正在教温言练刀。少年穿着单薄的短打,小脸憋得通红,却仍一丝不茍地跟着父亲的动作挥刀。
秦战的大掌拍在温言后腰,敌人砍过来时,你腿软就得死!
温言咬着唇调整姿势,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温亭羽站在廊下看了许久,直到晨雾散尽才转身去药房。
日头渐高时,宫里来了个小太监,捧着个紫檀木匣:陛下赏秦将军的兵书。
秦战单手接过,指节泛白:陛下还说什么了?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说......说将军若有练兵心得,可写折子递上去。
等宫里人走了,秦战站在院中盯着那匣子看了半晌,突然转身进了书房。温亭羽端药进来时,看见他正伏案疾书,地上散落着七八个写废的纸团。
喝药。温亭羽把药碗放在案角,目光扫过纸上密密麻麻的阵型图。
秦战一把拽过他坐在自己腿上,下巴搁在他肩头:当年我在西北......话说一半又咽回去,抓起药碗一饮而尽。
温亭羽拿起毛笔,在图纸某处添了几笔:这里加一道拒马桩,能挡骑兵冲锋。
秦战盯着他清隽的字迹看了片刻,突然低笑:我的小太医还会这个?
在太医院没事做,翻了翻兵书。温亭羽轻描淡写地说着,指尖在秦战青筋凸起的小臂上轻轻一划,周凛何时出发?
明日卯时。秦战收紧了搂在他腰间的手臂,我让亲兵送了套铠甲去周府。
夜深人静,秦战独自在院中磨刀。刀锋在磨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转瞬即逝。温亭羽拿着外衫出来,默默坐在他身旁的石凳上。
当年......秦战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陇西第一场雪下来时,我们断了三天粮。
温亭羽伸手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背:这次不会。
秦战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明日我去送周凛。
秋月如霜,照见将军府屋檐下新结的蛛网,也照见边境八百里加急的信使踏起的尘烟。温亭羽望着天际若隐若现的星辰,忽然想起《青囊书》扉页那句话——
医者能愈血肉之伤,难愈家国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