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冬晨密函
永和元年·冬月
初冬的清晨,霜色覆满庭院。秦战晨练归来,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在寒气中蒸腾着白雾。
玄色劲装被夜露浸透,又在冷风中凝了一层薄霜,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推开院门时,照夜白在身后喷着白雾般的鼻息,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晨色中格外醒耳。
温亭羽正在廊下煎药,药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时不时爆出几个火星。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却掩不住他听到脚步声时嘴角漾起的笑意。
他擡眸,琥珀色的眸子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温柔:今日倒是早。
秦战大步走过去,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他随手捞起石桌上的青瓷茶壶,仰头灌了几口。
茶水早已凉透,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慢些喝。温亭羽皱眉,伸手去接茶壶,指尖不经意擦过秦战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这么冷的天,也不怕伤了胃。说着从袖中取出帕子,自然而然地替他拭去下巴上的水渍。
秦战由着他动作,低头时鼻尖几乎贴上温亭羽的额发,嗅到一丝清苦的药香混着淡淡的桂花头油气息。
他忽然伸手,将温亭羽微凉的手指包裹在掌心:手这么冷,也不知道添件衣裳。
温亭羽耳尖微红,却没抽回手:有你的信。他朝屋内努了努嘴,今早驿卒送来的,盖着紫禁城的印。
秦战动作一顿,茶壶悬在半空。他眯眼看向屋内,案几上果然躺着一封烫金密函,朱漆封印在晨光下泛着刺目的红,像一滴凝固的血。
我去看看。秦战松开温亭羽的手,转身时却被拽住了衣袖。
温亭羽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另一只手从药炉旁端起一个青瓷小盅:先把姜茶喝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刚熬好的。
秦战挑眉,却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热辣的姜茶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满身寒气。他放下茶盅时,顺势扣住温亭羽的后颈,在他唇上偷了个吻:甜的。
温亭羽推他:胡闹。眼角却漾起笑意,指尖轻轻拂过秦战衣领上的霜花,去吧,我煎完这服药就来。
秦战点头,大步走向屋内。推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温亭羽已经重新坐下,侧脸在晨光中如白玉般温润,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药炉里的炭火。这个画面让秦战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比方才的姜茶还要熨帖。
密函展开,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那笔锋凌厉的朱砂小楷,秦战曾在无数军报上见过。
秦卿如晤:自先帝驾崩,朕夙夜忧叹,常忆当年卿在边关之风采......
秦战的眉头越皱越紧,指节无意识地在紫檀案几上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信纸上的朱印在晨光中红得刺眼,仿佛要灼伤他的视线。
温亭羽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进来,见他神色凝重,便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的暖阁上。药汁还冒着热气,在冷空气中蒸腾出苦涩的雾。
怎么说?温亭羽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秦战将信递给他,自己起身踱到窗前。窗棂上的冰花在阳光下渐渐融化,滴落在窗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院中,温言正跟着温父辨认草药,小手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专注地听老人讲解每味药材的特性。
温亭羽看完信,修长的手指在烫金纹路上轻轻摩挲。信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你如何想?他擡眸问道,琥珀色的眸子平静如水。
不去。秦战斩钉截铁,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震出来的,好不容易脱身,何必再蹚浑水?他转身时,玄色衣袍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案上的信笺。
温亭羽将信仔细折好,指尖在朱印上停留了一瞬:新帝倒是念旧。他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兵部尚书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
秦战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温亭羽手中的信笺飘落在地,被炭盆的热气掀起一角。秦战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闷闷的:我如今只想守着你们爷俩,谁爱当官谁当去。
温亭羽靠在他胸前,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
他伸手环住秦战的腰,指尖触到对方后腰处一道凸起的疤痕——那是当年为救他留下的箭伤。
那便回绝了。温亭羽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呼出的白气在秦战颈间氤氲开来。
窗外,温言突然擡头,正好看见窗内相拥的两人。
他眨了眨眼,偷偷笑了,然后继续低头听温父讲解。一片雪花悄然飘落,融化在他发间,像是一个温柔的吻。
回信是温亭羽执笔的。
砚台里的墨汁泛着细腻的光泽,温亭羽端坐在书案前,手腕悬空,笔尖在宣纸上留下一行行清隽的小楷。
秦战站在他身后,胸膛紧贴着他的背脊,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出的热气不时拂过他的耳廓。
臣本武夫,不谙朝政...秦战低声口述,温亭羽笔下不停,字字恭敬却不失风骨。
写到一半,秦战突然按住他执笔的手。温亭羽笔尖一顿,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像一朵小小的乌云。
等等。秦战的声音里带着狡黠,再加一句。
温亭羽侧头看他,鼻尖几乎相触:加什么?
臣妻体弱,不堪长途跋涉。秦战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温亭羽的腕骨。
温亭羽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汁摇摇欲坠:......谁是你妻?他耳尖泛起薄红,声音却还强作镇定。
秦战低笑,突然凑近在他唇上偷了个香:自然是你。这个吻一触即分,却让温亭羽手中的笔彻底歪了,在信笺上划出一道墨痕。
胡闹。温亭羽佯怒,却掩不住嘴角的弧度,这信还要不要写了?
秦战索性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大手包裹住他执笔的手:写,怎么不写?他带着温亭羽的手在纸上移动,臣妻体弱...
温亭羽挣了挣,无果,只得由着他胡来。笔尖在纸上蜿蜒,两人的呼吸渐渐同步。秦战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烫得他后背微微发汗。
......幼子尚需教导...秦战继续口述,嘴唇几乎贴上温亭羽的耳垂。
温亭羽手一抖,教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样,我如何写得好字?
秦战不答,只是收紧手臂,将他搂得更紧。书案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书写的动作微微晃动。
信最终这样写道:......臣本武夫,不谙朝政。况臣妻体弱,幼子尚需教导,实难赴命。然陛下若有驱驰,边关万里,臣愿效犬马之劳......
最后一笔落下,温亭羽搁下笔,轻轻舒了口气。秦战却突然将他转过来,抵在书案边沿,俯身又是一个深吻。案上的信笺被碰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信...温亭羽在间隙中喘息着提醒。
明日再寄。秦战含糊道,顺手拂落了案上的笔架。毛笔滚落一地,无人理会。
窗外,初雪悄然而至,轻轻覆盖了庭院。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个交缠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久久未分。
半月后,驿站的马蹄声惊破了清晨的宁静。
温亭羽披衣起身,从驿卒手中接过那封盖着朱印的信函。漆封上的龙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指尖微微一挑,封印应声而落。
自己看。温亭羽扫了一眼信笺,随手递给正在系腰带的秦战。信纸很薄,透着光能看见背面遒劲的字迹。
秦战接过信,粗粝的指腹在纸面上摩挲了一下。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卿志已明,朕不再强求。然朝堂之门,永为卿开。边关安宁,亦赖卿威。保重。落款处盖着鲜红的玉玺。
呵。秦战轻笑一声,随手将信扔进煎药的炭炉。火舌猛地窜起,顷刻间吞没了那张薄纸,化作几片飞舞的黑蝶。
了了一桩心事。他伸了个懒腰,筋骨发出噼啪的轻响,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走,带言儿打猎去。说着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长弓。
温亭羽看着炉中渐渐化为灰烬的信笺,轻轻摇头:你呀......语气里却满是纵容。他伸手替秦战理了理歪斜的衣领,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颈侧的疤痕。
冬日的山林寂静空旷,积雪压弯了松枝,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温言骑着小马驹,枣红色的母马喷着白雾般的鼻息,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兴奋地东张西望,这是秦战特意为他挑选的温顺母马,个头不高,马背刚好到他胸口的位置,鞍鞯上还绣着他的名字。
爹爹!快看!他突然压低声音,小脸因兴奋而泛红,指着远处一丛挂着冰凌的灌木,兔子!
秦战搭箭拉弓的动作行云流水,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弓弦绷紧时发出细微的嗡鸣,箭矢破空而出,却故意偏了三分,擦着兔子耳尖钉入雪地,惊得那小兽后腿一蹬,窜进深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温言失望地啊了一声,肩膀明显地垮了下来,握着缰绳的小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狩猎之道,在于取舍。秦战收弓,策马来到儿子身旁,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被寒风吹得发红的小脸。
春不打母,冬不猎幼,记住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结成雾。
温言似懂非懂地点头,睫毛上沾着的雪粒随着眨眼的动作簌簌落下。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温亭羽,似乎想寻求更通俗的解释。
温亭羽轻笑,鹿皮手套上沾着细雪:你爹当年可没这么讲究,
他促狭地瞥了秦战一眼,嘴角噙着揶揄的笑意,边关的兔子差点被他猎绝了种。有一年冬天,他带着亲兵...
秦战挑眉:揭我老底?突然策马靠近,猿臂一伸就揽住温亭羽的腰,作势要把他拽下马背。
两匹马儿受惊,嘶鸣着扬起前蹄,溅起一片雪沫。温亭羽慌忙抓住马鞍,月白色的斗篷在风中翻飞,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秦战!他低声呵斥,却掩不住声音里的笑意,言儿还在看着...
温言看着两位爹爹在雪地里笑闹,小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悄悄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小木剑——
那是秦战熬了三个晚上亲手给他削的,剑柄上不仅刻着温言二字,还细心地雕了一朵小小的云纹,纹路里填了金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穿过林间,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交织成一幅温馨的剪影。
远处扬州城的炊烟袅袅升起,京城的风云,朝堂的纷争,都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爹爹,他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地划破林间寂静,明天还能来打猎吗?
秦战回头,夕阳为他刚毅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只要你阿爹同意。
三匹马儿并排走着,蹄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交错的印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花轻轻覆盖。
紫禁城的冬夜,飞雪簌簌。年轻的皇帝独坐御书房,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在雕花窗棂上。
案几上摊开着一份军报,墨迹犹新:秦将军安居扬州,开设武馆,与温太医收养一子,取名温言......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温言二字上轻轻摩挲,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窗外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绚烂的光芒透过窗纸,在奏折上投下斑驳的色彩。他擡眼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
王安。皇帝突然开口,声音惊醒了打瞌睡的老太监。
老奴在。
传旨,扬州岁贡减免三成。
老太监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陛下,这......扬州今年风调雨顺,并无灾情啊?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将奏折轻轻合上。烛火摇曳间,他冷峻的侧脸难得流露出一丝柔和:就当是......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朕给故人的喜得麟儿的贺礼吧。
老太监恍然大悟,连忙躬身退下。殿门开合间,一阵寒风卷入,吹动了案上的奏折。
武馆......医馆......皇帝轻声自语,忽然摇头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