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诏扰清宁
扬州城的清晨总是从茶楼蒸腾的热气开始。天光刚亮,温言就挎着竹篮出了门。
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夜露,踩上去微微发凉。他小心地避开积水处,布鞋边缘还是被浸湿了一圈,凉意顺着脚底慢慢爬上来。
刚出笼的蟹黄包——
新到的龙井——
叫卖声此起彼伏,早市已经热闹起来。温言熟门熟路地拐进常去的那家药铺,刚要开口,隔壁茶楼里突然爆出一阵喧哗。
听说了吗?京城变天啦!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商人拍着桌子,茶盏都被震得叮当作响。温言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竹篮里的药包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可不是嘛,邻座的白须老者摇头晃脑,大皇子谋逆被囚,皇上又病重,这天下......声音突然压低,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
温言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竹篮提手,指节泛白。他想起昨晚起夜时,透过窗纸看到的一幕——
秦战背对着光,轮廓绷得紧紧的,温亭羽的手搭在他肩上,两人影子投在窗纸上,像一幅凝重的剪影。
小温公子?药铺伙计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您要的当归给您包好了。
温言匆匆付了钱,接过药包时,刘掌柜又往篮子里塞了一小包甘草:多给两钱,上次温大夫给我娘开的方子特别管用。
谢谢刘叔。温言勉强扯出个笑容,转身时差点撞上挑担的货郎。
回程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巷子里的晨露更重了,打湿了他的裤脚,冰凉地贴在脚踝上。转过街角时,他听见两个妇人正在井边嚼舌根:
听说新立的太子是二皇子......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
温言几乎是跑着回到医馆的。推开院门时,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温亭羽正在药架前整理新到的药材,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晨光透过葡萄架落在他身上,素白的衣袍染上斑驳的金色。
买到了?他眉眼弯弯,声音像往常一样温和。
嗯,温言把竹篮递过去,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刘掌柜还多给了两钱甘草。
温亭羽接过竹篮,指尖不经意地搭在温言腕间。那双总是平静如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波动:跑这么急做什么?心跳这么快。
温言张了张嘴,茶楼里那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垂下眼睛:怕耽误阿爹配药。
温亭羽的手在他发顶停留了片刻,温暖的掌心带着熟悉的药香。但温言敏锐地注意到,当阿爹转身时,目光不自觉地往北方飘了一瞬——那是京城的方向。
院角的药炉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温亭羽的侧脸。
温言站在原地看着阿爹忙碌的背影,突然发现那向来挺拔的身形,今日似乎有些沉重。
武馆内,晨练的呼喝声此起彼伏。秦战背着手在弟子间巡视,玄色劲装衬得他肩宽背阔,腰间悬着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见温言提着书袋进来,他招了招手:来,把这套拳法打一遍。
温言放下书袋,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半年来养出的习惯,让他连行礼时指尖绷紧的弧度都像极了秦战。
起势时,他深吸一口气,拳风破空,竟隐隐带出几分凌厉。
不错,秦战抱臂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就是这里...他突然上前,温热的大手扶在温言腰间,另一只手调整他的肘部,肩膀放松,别绷这么紧。
温言能闻到爹爹身上混合着汗水的松木气息。他忽然压低声音:爹爹,京城是不是出事了?
秦战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背:专心练你的拳。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在茶楼听说...温言不死心,转身时瞥见秦战绷紧的下颌线。
温言。秦战连名带姓地叫他,拇指在他腕间一按,是个警告的力道,不该打听的事别打听。
温言抿了抿唇,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重新摆好架势,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比平日更卖力三分,仿佛要把所有疑问都发泄在拳脚里。
练完收势时,温言额前的碎发已经湿透。他偷眼望去,发现秦战不知何时已走到院角的梧桐树下。
斑驳的树影里,秦战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端着早已凉透的茶盏,目光沉沉地望着北方。秋风卷起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他却浑然未觉。
温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听见秦战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太轻,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却让温言心头一紧。
爹爹...温言小声唤道。
秦战恍然回神,低头看见温言担忧的眼神,眉头一展,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随手把凉茶塞给温言:去,找你阿爹去。
温言接过茶盏,冰凉的瓷壁贴着手心。他走出几步回头,看见秦战已经回到弟子中间,声音洪亮地指导着动作,仿佛方才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棵梧桐树下的落叶,还留着几个深深的脚印。
晚膳时分,医馆后院飘起袅袅炊烟。温言帮着摆好碗筷,榆木圆桌被擦得发亮,映着跳动的烛光。
温亭羽端上最后一道清蒸鲈鱼,雪白的鱼肉上缀着翠绿的葱花,蒸腾的热气里带着姜丝的辛香。
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温言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眼睛却盯着多出来的那壶黄酒。
酒壶是青瓷的,壶身上绘着兰草,平日里都收在柜子最上层。
温亭羽执壶给秦战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打着旋儿: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他指尖沾了点酒渍,在烛光下泛着微光,就是想喝点酒。
秦战接过酒杯时,小指在温亭羽手背上轻轻一勾。仰头饮酒时,喉结上下滚动,一滴酒液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温亭羽的目光追着那滴酒,直到它消失在玄色衣襟深处。
温言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珠骨碌碌转着。秦战突然拎起酒壶,往空茶杯里倒了小半杯推给他:尝尝?
他才多大。温亭羽皱眉,筷子不轻不重地敲在秦战手背上。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秦战不躲不闪,反而捉住温亭羽的手腕,拇指在腕骨上摩挲,都能喝一坛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把酒杯换成了茶杯,那就以茶代酒。
温言双手捧起茶杯,学着秦战的样子仰头就灌。温热的茶水灌进鼻腔,呛得他咳嗽连连,眼泪都冒了出来。
温亭羽连忙起身给他拍背,掌心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温暖的力度。秦战则拍桌大笑,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烛火摇曳间,温言透过泪眼看见两位爹爹的模样。温亭羽无奈地摇头,唇角却翘着;秦战笑得眼角皱起细纹,方才眉宇间那抹郁色早已消散无踪。
京城的风云,皇权的更叠,此刻都被隔绝在这方温暖的天地之外。
更漏三响时,温言揉着眼睛爬起来,发现后院还亮着灯。秋夜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寝衣,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透过窗纸,能看见秦战高大的身影在来回踱步。他的步子很重,靴底碾过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腰间佩剑的穗子随着动作剧烈晃动。
温亭羽安静地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封信笺,纸页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
温言蹑手蹑脚地凑近,听见秦战压低的嗓音:......不能去。
我知道。温亭羽的声音很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
秦战突然停下脚步,影子投在窗纸上,像一柄出鞘的剑:你答应过。
我答应过。温亭羽擡头,烛火在他眸中跳动,但若是太医院来请......
没有但是!秦战一拳砸在桌上,茶盏跳起来又落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随即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夜风拂过药圃的沙沙声。
温言屏住呼吸,看见窗纸上,秦战的影子慢慢俯下身,额头抵在温亭羽肩上。温亭羽擡手环住他的后背,信纸飘落在地,隐约可见上面盖着朱红的印鉴。
一片梧桐叶被风吹落,正好打在温言脸上。他这才惊觉自己站得太久,脚底已经冰凉。最后看了眼窗内相拥的身影,温言轻手轻脚地溜回了房间。
被窝里还残留着体温,温言蜷缩成一团,把被子拉到鼻尖。那里似乎还萦绕着晚膳时鲈鱼的鲜香,和爹爹们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三日后清晨,温言正在后院石桌上临摹字帖。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悬腕运笔,小心翼翼地描着家字的最后一捺,墨迹还未干透,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笔尖一顿,纸上洇开一团墨渍。温言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放下毛笔,贴着回廊的立柱往前院挪去。
知府大人的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后跟着四个差役,腰间佩刀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温亭羽站在医馆正堂,素白的衣衫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
......皇命难违啊,温太医。知府不住地擦着额头的汗珠,官帽的帽翅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皇上指名要您回京诊治,说太医院那群庸医实在是......
温亭羽背对着温言,身形挺得笔直:大人慎言。草民早已辞去太医一职,如今不过是个乡野郎中。
这......知府为难地搓着手,腰间玉带上的佩饰叮咚作响,可是皇上急诏,连下三道金牌......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后院传来,秦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间,几乎堵住了整个入口。
晨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他腰间佩剑未解,玄色劲装上还沾着晨练时的尘土。
大人请回吧。秦战的声音不大,却让知府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官靴踩到了身后差役的脚。
秦、秦将军,知府强撑着官威,声音却虚了几分,这皇命......
我们一家早已不问朝事,秦战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还请大人体谅。
知府张了张嘴,最终在秦战冷峻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悻悻地拱手告辞,官靴踏过门槛时还绊了一下,被差役慌忙扶住。
待马蹄声远去,温言才从廊柱后走出来。他看见温亭羽的衣袖在微微颤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料,指节都泛了白。
秦战的大手复上去,十指相扣的瞬间,温言注意到爹爹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情绪。
更深露重,温言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窗外树影婆娑,在月光下摇曳如鬼魅。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发现对面厢房的木门虚掩着,一缕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渗出,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细长的光痕。
温言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靠近。秦战低沉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
......皇上突然召你回京,必是病入膏肓......
怕是皇上真的......温亭羽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尾音微微发颤。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温言屏住呼吸,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
清晨
言儿,怎么不吃?
温亭羽的声音将温言飘远的思绪拉回。他茫然擡头,发现自己面前的粥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温亭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指尖微凉:不舒服?
温言摇摇头,突然一把抓住温亭羽的衣袖。那截素白的袖口被他攥得皱皱巴巴,像极了此刻揪成一团的心。
阿爹,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别走。
瓷勺当啷一声落在碗里。温亭羽和秦战交换了一个眼神。秦战放下粥碗,浓眉紧锁:你.....
我......温言咬着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我不想再变成没爹的孩子。这句话像是一把钝刀,生生剖开了他深藏的恐惧。
温亭羽的眼圈瞬间红了。他一把将温言搂进怀里,药香混合着体温将温言整个包裹。
不会的,他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阿爹哪儿都不去。
秦战的大手同时按在温言肩上,力道大得几乎有些疼:有爹爹在,他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没人能带走你阿爹。
晨光越来越亮,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融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院墙外,扬州城正渐渐苏醒。卖豆腐的梆子声,早点的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交织成一片鲜活的市井喧哗。
温言把脸埋在温亭羽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充满药香和烟火气的怀抱,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安心。
秦战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肩膀,像是无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