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面条似的
金丝楠木案上青瓷药瓶被拢入袖中,卷起满堂腥红残烛。
待来年花开便请诸君共赏,这出弑君夺位的压轴好戏。
“你在……”承光帝深陷在龙榻锦衾间,枯竹般的手腕微微颤动。
圣爷点点头。
“朕……是不是时日无多了?”手背突然暴起青筋,抓紧缎面,“便是死也要拽着他陪葬!我知道就是胥东青弑君下毒……”话未尽便弓身剧咳,明黄缎面上溅开点点血梅,“这江山…咳咳…朕宁肯焚了也不会给他!”
“怒气伤身,岂不正中贼人下怀。”圣爷俯身将瓷瓶抵在陛下唇畔,丹蔻指尖映着朱红丸药:“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紫微星庇佑。”
她笑涡里盛着蜜,“这九转还魂丹服一粒可续八十一日阳寿,陛下快服下。”素手翻飞间药盖叮咚作响,“臣还有三颗…这救命神药。”
这续命神药尚余多少颗,都由圣爷裴知掌控。每服一粒可镇毒数月,不过暂缓其体内剧毒发作罢了。
这也是她最后的压毒之药。
若承光帝此刻一命呜呼归西,帝位必由亲王胥东青之子胥荣承继,他人断无染指之机会。
当下局势实为生死竞速,亲王胥东青欲促君早殒,圣爷裴知则要保君延寿至来年七月半。
三翕院内。
因其余贴身侍卫皆未在京都,这些时日皆是夜月独自照看裴主子们。
侍卫里目羊的轻功最好,踏过三重宫墙不过半盏茶功夫,脚程自然最快。临行前秦卓潇特意叮嘱过,让目羊抛下大部队星夜兼程返京。
建府时秦卓潇以为裴赫泫是条蛇,担心他在冬季遇冷冬眠,便命人在三翕院所有的寝殿内铺满地龙。
裴赫泫对着铜镜看人,漫声道:“多添三钱瑞龙香。”
“是。”
青玉狻猊炉前,夜月笨手笨脚翻腾着香匣,金丝楠木撞得案几砰砰作响。
殿内温暖如春,夜月身着暗红色夹袄长袍,香饼被他捣得碎屑乱飞。
偏那雕着蟠螭纹的香匙总在指尖打滑,待终于将瑞龙香填入狻猊口中,稍作活动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
晨光透过茜纱漫进来时,夜月添完瑞龙香后正忙着整理寝榻铺平被褥,此刻正盯着寝榻的纯金蟠龙钩发怔。
他眼见着裴主子那截劲瘦腰身变成圆融弧度,甚至撞见过绣金衣袖下若隐若现的银鳞。
难怪裴主子身上总带着霜雪气,应与龙之躯有关。
身为男人竟能为主子怀上了子嗣,夜月从最初的震惊中稍稍平复了心绪。
如今又得知他竟是一条龙。
龙......且还身怀六甲......这个事实反复冲击着夜月的认知。
头上顶着一对龙角的裴赫泫坐在牡丹纹坐墩上,素白轻袍迤逦及地。
他指尖漫不经心摩挲着雕花扶手,忽而轻笑道:“校场教头的手,怕是得磋磨个一年半载,才能熟络这寝殿里的精细活计。”
纯金蟠龙钩当啷撞上紫檀木柱。
夜月慌忙缩回生茧的手,帷幔半垂的流苏犹在轻颤。
他转身抱拳,古铜色脖颈低垂。
“裴主子见谅,属下本就是个莽夫粗人。”
银发如月华倾泻,掠过裴赫泫隆起的孕腹。他徐徐转过脸来,碧色瞳仁在晨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你不必这般拘谨,也不必怕我。”雕花扶手发出细微声响,“我能吃了你不成?”
夜月双膝跪地,“裴主子恕罪!”他盯着地面上摇曳的银发倒影,喉结不住滚动。
夜月怕他,能不怕吗?
任谁见到个活生生化为巨龙的人,都该是这般反应。
搁在从前,若有人说世间真有龙。他定要嗤笑对方咸菜吃多了闲得发慌,净放些荒唐闲屁。
可如今呢?
他不仅信了龙的存在,真龙就在此。龙的肚子里还揣着个会说话的!那小东西成日摆出老子训儿子的架势教他做人,一声令下便叫他双膝发软。
扑通——
跪地的声响震得地砖都要裂开。
什么时候起来、怎么起来,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一脸肃穆的裴赫泫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怎么又跪下了?!”
「喂!哑巴啦?」稚气嗓音突然在夜月耳边炸响,「美爹问你话呢!你要是回答的不好听,我就让你长在地里。」
夜月道:“我……”
「我错了!你不能长在这里,要长得去外头长。」又认真的向夜月解释缘由,为何是长在外面,「这是爹爹的寝殿,夜里容不得外人。」
夜月又道:“…我不配在殿内!”
裴赫泫问道:“什么?”
「不过…齐箴是谁?他们在哪?怎么就见到你一个人,你实在太无聊了!」
夜月苦着脸道:“……裴主子,我膝盖软的跟面条似的,不跪都不行。”
裴赫泫指着自己的腹部,“他让你跪下,你就跪下?”
“裴主子,我也不想啊!可他一声令下,我浑身就使不上劲,只能乖乖听话。”
“别怪他,他还小调皮了些。”裴赫泫轻抚隆起的小腹摇头,锦缎衣袖随着动作泛起水波般的流光,“只是下次不可再这般戏弄夜月,他是…秦爹麾下的人,你让他跪着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殿外忽起橐橐靴声。
秦卓潇拎着描金食盒跨过门槛,玄色披风挟着初冬的寒气卷进寝殿。
瞥见跪在青玉砖上的夜月时剑眉微挑,目光投向坐墩上的人。
妆奁通体采用整块紫檀台面嵌着七宝螺钿拼成的牡丹缠枝纹。
裴赫泫赤着脚踩在白氍毹上,他扶着腰斜倚在镜台前又靠了靠,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夜月见状赶忙解释,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看来这小家伙,倒是颇有几分威风。”秦卓潇撂下食盒,指尖拂过裴赫泫被地龙烘得泛红的脸颊,忽然低笑出声。
冰凉的手指擦过颈侧时带起一阵凉意,激得裴赫泫轻轻战栗。
腹中忽又传来稚气声响:「哼,那还用说!」
“你倒夸起他来了,我方才训诫过。”裴赫泫垂眸看着匍匐在地的人,“夜月,且试试能否起身?”
秦卓潇掌心轻覆在裴赫泫微隆的腹部,“儿子,且安分些吧!”
夜月只觉得膝盖一松桎梏顿消,终于能站起身来。
恰在此时,清越童声破空而起:“美爹爹的话自当谨记,孩儿最喜的就是美爹爹了!”那童音稍顿又言:“亲爹,方才孩儿望见秦府旌旗倾颓,祖父已被陛下褫了官爵。”
殿内气氛也变的紧张起来,秦卓潇掌心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宫中那道墨迹未干的圣旨仍在黄绫上未展,连朱批丹砂都还未及落下,他却已窥得诏书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