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困倚危楼
承光帝一挥袖,鎏金烛台应声翻落,迸溅的火星灼上禁军统领跪伏的肩头。
陛下攥着染血密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突然哧啦一声将密函撕成两半。
“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嘶声低吼,猛然将满案文书扫落在地,“五千禁军竟拦不住一千轻骑?!”
玉阶下李公公带着宫人伏地颤声:“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宫人齐喊:“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却见承光帝身形一晃,唇角溢出的血珠顺着下颌滚落,在明黄寝衣上缓缓绽开一朵刺目血梅。
鎏金兽炉青烟未散,血腥气已在养心殿悄然凝结。
李公公慌忙托住陛下踉跄的身形,掌心触及的龙袍竟热得指尖发颤。
承光帝突然弓身剧咳,指缝间溢出的鲜血在御案蜿蜒成溪,“去请……咳咳咳…圣爷……”
他死死掐住李公公腕骨掐出青痕,“她若能在续命……朕应她…”
未说完的话语化作喉间血沫,明黄身影轰然倾倒在蟠龙椅间,垂落的指尖犹自悬着半凝固的血珠
“快快快,摆驾。”李公公的尖嗓陡然变调。
钰堂花楼的铜制滴漏正指向寅时三刻,鎏金刻度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圣爷枯坐在雕花圈椅中,指节发白地攥着那半截鎏金簪。
藏在簪芯的碧血砂毒药早已交给裴赫泫,此刻空荡荡的簪管硌得掌心生疼。
自那两人离开后,圣爷便如泥塑般僵坐至今。
老鸨茶姐端着漆木食案在门外踌躇良久,终究轻手轻脚将夜膳搁在檀香案上。
擡眼瞥见圣爷铁青的面色,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提着裙裾默默退了出来。
雕花木门合拢的刹那,屋内骤然炸开瓷盏碎裂的脆响,混着声嘶力竭的尖叫。
啊啊啊——
食盘残片在青砖地上迸溅,圣爷胸口剧烈起伏,发间摇垂珠乱颤。
无论如何想不通,她苦心筹谋的登位大计,自己儿子怎会与秦卓潇看对眼搅到一处。
且不论他能有几分真心,单是秦国公府世代簪缨的门楣,岂容独子与男子厮混?
鎏金簪尖深深扎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疼痛,满脑子皆是裴赫泫的警告与威胁。
檀木案头的烛火蓦地爆开灯花,青烟蛇信般窜起。
那绺缠着赤金发绳的墨发,是裴赫泫临走前狠狠掷在案头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裴赫泫三指并拢向天,月白广袖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的腕子,“今日断发绝亲,日后相见不相识。”墨发突然崩断,一掌拍在案头,“你若在动他,我就杀了你。他若惨死,我也绝不茍活。”
噼啪 作响的烛芯将墨发燎出焦痕,圣爷盯着案上烧完的发灰冷笑。
“赐予你皇位你都不要,”圣爷轻拂案台,掸去烧焦的发灰,“竟敢为了一个男子与我断绝关系?!”
裴赫泫当真剔透,竟识破碧血砂的用途。这无色无味的奇毒本是留着要送秦家人上路的,自然也包括那个迷惑裴氏血脉的秦卓潇。
圣爷玉白指尖深深抠进雕花圈椅中,眼底血丝蛛网般蔓延。
“好。很好!”她突然笑出声,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案上,“既如此……”圣爷扭曲的面容,一夜煎熬磨出的嘶哑嗓音似钝刀刮骨:“待我儿登上皇位,秦家子非死不可。”
她抓起匕首狠狠扎进檀案面,将木屑划出刺耳声响,“待到来年七月半麟儿十八……二十年前能救你,二十年后也能杀你。”
她将匕首刀锋悬在桑皮纸上方,一刀钉在秦卓潇三字中间。
以绝后患。
门环叩击声刺破拂晓,老鸨茶姐的软缎绣鞋踩着地板声渐近。
“圣爷,那位遣了李公公前来……”
圣爷五指骤然收紧,鎏金匣边缘莲花纹深深印进掌心。她驻足于铜镜之前,凝视着镜中倒映的眉眼。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十年前那个血月高悬于枯井之上的夜晚,再度浮现眼前。
香炉中腾起的特调香烟霭裹着甜味儿,却遮不住从襟口中透出的腐烂味道,从骨缝里蒸出见血封喉的毒臭。
怒火、怨气、不甘在血脉里跳动,她捧着鎏金匣的手几乎握不住钥匙。
“告诉那位……”鎏金匣咔嗒打开,圣爷取出一粒九转还魂丹握在手里,“且等着!”
又一个急促地脚步声传来。
“圣爷!陛下呕了心头血,已然昏厥!”李公公尖利的嗓音刺破殿内寂静,“……说若能救他命,那位愿允您任何条件。”
狗皇帝以为自己倚仗的是擎天玉柱,却不知他们都是在困倚危楼而已。
“好一个任何条件!”圣爷垂眸冷笑。
喉间腥甜翻涌,蛰伏的毒性又开始骚动。她咬着指节咽下喉头腥甜,反手攥紧青瓷药瓶起身。
这既是穿肠剧毒,亦是续命灵丹。
六年前,承光帝于御书房饮鸩酒,自此,江山易主势在必行。
而今日陛下承诺着的,是又一场改天换日的棋局。
“备轿。”圣爷轻笑,唇畔春色与眼底寒霜裂成两重天地。
殿门应声洞开,身着绛紫衣袍的李公公已等候多时。
紫檀榻上怀里的人刚一动弹,秦卓潇便警醒过来。他收拢臂弯将怀中人箍得更紧,温热掌心贴着脊背轻轻摩挲。
“昨夜三更才合眼,再歇会?”低语间下颌蹭过对方银色鬓角,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后背,“都过去了……不想了…”
“秦爹,她这是半点后路都不留啊……”裴赫泫将脸埋进男人颈窝,声音闷闷地响在两人紧贴的胸膛间,隆起的下腹顶着男人腹肌处,“甚至还想要你们的命……”
“乖乖。”秦卓潇掌心抚过怀中人起伏的脊背,指尖顺势梳开缠绕的银色发丝,“我们凭本心而为,她又何尝不是依从本心……”话说到一半突然截断话茬,拇指轻轻摩挲着对方泛红的眼尾,“不过是欲壑难填的深渊各不相同,她早将自己的退路焚作灰烬,又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血色暗涌的朝堂之上,圣爷恰似悬于梁间的淬毒刀刃,只待丝线崩裂的瞬间。
这些年在暗处翻云覆雨之人,将天合权柄化作悬丝傀儡,金丝银线缠绕得朝堂近乎窒息。对这般阴鸷手段,裴赫泫既不愿干涉也不屑理会。
唯独秦府是他逆鳞,莫说触碰秦卓潇,便是近身半步也不可。
他与秦卓潇灵犀相通,所以裴赫泫要亮明立场:他与秦卓潇风雨同舟,而非与圣爷站在同一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