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消逝
第六十八章消逝
在李妈妈的邀请下,江羽成为了福利院的员工。
这几天花子都没有来找自己了,江羽心里面默默松了口气。
现在自己一个人挺好的。
江羽站在福利院斑驳的铁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深秋的风裹挟着落叶擦过他的裤脚,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单薄的针织外套。自从离职后,他瘦了不少。
江哥哥!还没等他按门铃,一个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就扑到了铁门上,把栏杆撞得哐当响。她缺了颗门牙的笑容像穿透阴云的阳光,瞬间融化了江羽眼中的阴郁。
慢点跑,小雨。江羽蹲下来平视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个蝴蝶结发卡,上周答应你的,记得吗?
小雨惊喜的尖叫声引来了更多孩子。很快,江羽就被七八个孩子团团围住,他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争先恐后地汇报着这一周的重大新闻——虎子的蜡笔画被贴在了展示墙上,姜姜终于能完整地弹完《小星星》,而小雨最骄傲的是她现在已经会自己扎辫子了,虽然还是歪的。
江老师今天脸色不好哦。十岁的姜姜突然伸手摸了摸江羽的眼睑,那里还残留着连日失眠留下的青黑。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十几只清澈见底的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哥哥!你是生病了吗?”
“我有好吃的糖果!李妈妈说吃完之后病就好了,虽然只有一颗糖,江哥哥!你吃!”小雨把她珍藏的糖果递给了江羽。
江羽喉结滚动了一下。在这些孩子面前,他不再是那个被唾弃的变态,不是职场里可有可无的小职员,而是会变魔术、会讲恐龙故事、会耐心教他们写作业的江哥哥。
我没事。他揉了揉虎子的头发,从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叠彩色卡纸,今天教你们折会跳的青蛙好不好?
孩子们欢呼着涌向活动室。江羽被他们拉扯着向前走,忽然感觉衣角被轻轻拽住。落在最后面的小宇仰着脸,这个患有轻度自闭症的男孩极少主动与人接触。此刻他却固执地拉着江羽的衣角,另一只手举着张皱巴巴的蜡笔画——画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人形,中间矮小的那个被两边高大的身影牵着手。
江哥哥,家。小宇说完就飞快地跑开了,耳尖红得像秋天的苹果。
江羽站在原地,画纸上稚嫩的线条突然变得模糊。
看到小宇让他想起了子安,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子安了。
他想起上周院长李妈妈说的话:“小宇的领养手续终于批下来了。”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笑着说“嗯嗯”。可现在握着这张画,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活动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江哥哥快来,他抹了把脸,把画仔细折好放进贴近心口的口袋。当第一个纸青蛙成功在旧木桌上蹦起来时,小雨兴奋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江羽看着孩子们追着满桌乱跳的纸青蛙,突然觉得那些被花子碾碎的自尊,在这里正一片片重新拼凑起来。
黄昏时分,江羽帮着小宇整理他少得可怜的行李。男孩安静地坐在床边,怀里抱着江羽去年送他的恐龙玩偶。
新家会有很大的花园。江羽蹲下来帮他系鞋带,你可以在那里种向日葵,就像我们之前在福利院种的那样。
小宇突然扑进他怀里,瘦小的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江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渗进自己肩头的衣料。他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哼起那首每次孩子们做噩梦时他都会唱的歌谣。窗外,梧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离开时院长叫住他:小江,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院长慈祥的目光落在他消瘦的脸颊上。
江羽望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小雨头上他送的蝴蝶结在风里一跳一跳。院长,您说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呢?
姜姜正抱着那只破旧的恐龙玩偶,看大孩子们轮流推秋千。每次秋千荡到最高处,孩子们就会爆发出欢呼,惊起屋檐下一群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雨。
院长没有立即回答。暮色中,福利院年久失修的秋千发出吱呀声响。
你看小宇,院长最终说道,他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恐龙玩偶,却愿意把它送给下周就要离开的姜姜。
院长温暖干燥的手突然握住江羽冰凉的指尖,心要往哪里去,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做不了主啊。她的掌心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粗糙却令人安心,就像这些孩子,明明最怕被抛弃,却总要把最宝贝的东西送给即将离开的人。
路灯次第亮起时,江羽走出福利院大门。他摸出口袋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蜡笔画,上面三个歪扭的人形在路灯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手机亮了一下,锁屏是子安的照片,江羽想了好久,拿着自己准备了好久的挂件,那是他自己做的,他决定去见子安。
路灯把江羽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沿着老城区坑洼的路面慢慢走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蜡笔画。福利院孩子们的欢笑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让这深秋的夜风都不那么刺骨了。
街角杂货店的霓虹灯牌滋滋作响,缺了笔画的惠利超市四个字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江羽正要走过时,一辆沾满水泥灰的小货车吱呀一声停在了路边。
江...江羽?
沙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时,江羽回过头。
真的是你。李贵把货车停在路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他身后杂货店的霓虹灯牌明明灭灭,把那张脸照得忽青忽红。
“李贵?你怎么在这?”
运货啊,给城南工地送建材。李贵搓了搓手,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像团雾,对了,上次我妈的事,多亏你了,没来得及和你道谢。他声音突然低下去,工装裤口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李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恢复的差不多了,我让她辞掉了家政的工作,现在在家照顾小孙子。”
“那就好。”江羽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货车,外面沾着水泥灰。“你现在……”
李贵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我被公司开除了。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抖出一根递给江羽,见对方摇头,便自顾自地点上。打火机的火苗跳动时,照亮了他指甲缝里洗不净的机油。
江羽一怔。
李贵吐出一口烟圈,烟雾里他的面容模糊不清,第一批被裁的就是当初……当初欺负过你的那些人。他声音突然低下去,烟灰簌簌落在鞋面上,他浑然不觉,“王鹏现在送外卖,还有……”
江羽攥紧了口袋里的画纸。福利院孩子们纯真的笑脸与记忆中那些充满恶意的面孔重叠在一起,让他胸口发闷。远处传来货车鸣笛声,惊着不远处某个教室里发呆的学生。
我...李贵突然掐灭烟头,布满老茧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我欠你个道歉。”
夜风吹起路边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江羽望着李贵工装裤上洗得发白的油漆渍,突然想起小宇今天临走时塞给他的玻璃弹珠——那颗被孩子当宝贝藏了半年的弹珠,其实只是块普通的蓝色玻璃。
都过去了。江羽轻声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说这话时,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屈辱记忆,真的像退潮般渐渐淡去。
李贵猛地擡起头,眼里闪着可疑的水光。他手忙脚乱地转身拉开货车门,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车厢里堆着几袋水泥和工具箱,角落里有个用毛巾包着的铝饭盒:这、这是我媳妇包的韭菜盒子,还热着...见江羽犹豫,他急忙补充:干净的!我洗手了!
塑料袋递到眼前时,江羽闻到熟悉的香味。他想起梅姨也常包这种韭菜盒子,边缘总会捏出漂亮的花边。接过袋子的瞬间,他触到李贵龟裂的指尖,粗糙得像老树皮。
谢谢。江羽拿出一个咬了口,久违的家常味道在舌尖漫开。“好吃。您媳妇的手艺很好,面皮酥脆,韭菜鸡蛋馅鲜香多汁。”
李贵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颗犬齿的牙:我媳妇要是知道有人夸她做饭好,准得乐坏。他看了看表,表带已经断裂,用胶布勉强缠着,我得去下一个点了,建材城那边还等着卸货...
等一下。江羽从兜里里抽出自己仅剩的几张钞票,在李贵惊慌的推拒中塞进他口袋,当是预定的韭菜盒子,下次多给我带几个。
李贵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点点头:“走了!”
货车发动时,排气管喷出一团白烟,尾灯在拐角处划出两道红痕。
江羽站在原地,手里的韭菜盒子还冒着丝丝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