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阿姊,救我——
喜逢节庆,御道烟火喧嚣,天边不时绽几多绚烂的烟花,勾起百姓连连欢呼。
相比之下,那辆孤单驶向禁中的马车就显得寂寥好些。
车内,江晚璃端坐正中,非但一言不发,视线也略显虚离。搁外人瞧了,或要赞一句娴静矜雅,可林烟湄看在眼里,全然不敢做此想。
自相识至今,江晚璃很少在她面前展露清冷孤傲的本来面目。她碰巧瞧见的寥寥几次,几乎都是阿姊面对下属或是没料到她会在场时的例外。
“怎么了?”
思及此,林烟湄蹭过身,手自然而然探进江晚璃的袖管摸索,“掌心全是冷汗,阿姊在慌什么?”
江晚璃不接话,只把脑袋往她肩头靠来,稍借点力气。
林烟湄犯了好奇,有心刨根问底:“太后平时很凶?”
话音落,车内闪现一瞬诧异轻笑。
而后,江晚璃擡眼打量着她,淡声解释:
“在我的家族环境中,凶字绝不适合形容长辈,何况是君主。天家先论君臣,再论亲疏。”
“嘁,压抑天性的破规矩。”
林烟湄毫不遮掩对这套礼教束缚的反感,悻悻瘪起嘴:“反正今晚我挡你前头,有我这外人在,看她这要脸要面的尊贵人好意思动手不!”
闻言,江晚璃悄然坐直了,与她拉开些距离,单拿炯炯凤眸看她。
直把小鬼盯得毛楞:“瞅…瞅啥?”
江晚璃目不转睛,幽幽启齿:“外人?”
可不就是外人么…
林烟湄差点不过脑子就怼回去了,好在,她的灵机乍现,救了个急,理智迫使滚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也不算哈。”
说着,她攀住江晚璃的衣袖,把肉肉的脸颊贴上去蹭着,嗲道:“小表姨怪我见外了?”
“起开。”
话音未落,江晚璃忽而翻脸,二话不说挣脱小鬼的手躲去车窗边倚着,还甩她一记眼刀。
见鬼的“表姨”!
她讨厌死这称呼了!当初太后提这茬,绕八百个弯跟小鬼攀亲,无非想靠“差辈份”的说辞拆散她们罢了!气人的小鬼,居然揪着这破称呼与她玩笑!
突兀的变故把林烟湄闹得迷糊了会儿。她回味着江晚璃冷飕飕的白眼,意识到阿姊反感这调侃,于是偷摸鼓腮噗了个泡泡,小眼神刻意往车底瞄着,很没底气道:
“逗你笑的,不气?”
江晚璃不理她,挑起车帘赏夜景。
被冷落的小鬼免不得尴尬,便有样学样,扒住另一边车窗往外看。可惜,车已驶进皇城,周围空荡荡的,官署放值黢黑一片,没啥好风景:“哼…”
她凭借默背晦涩的古文忍耐着不再勾搭眼前人,直到厚重宫门近在咫尺,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再难克制,可算让她逮到机会啦:“阿姊理理我。”
“你不理我,一会太后发飙,我不劝架也不阻拦啊?”
江晚璃无动于衷,头扭成与肩平行的角度,随意扫视外面。
这板正无情的反应过眼,令林烟湄浑身不得劲,躁动到一会捋碎发一会抻袖口…
殊不知,江晚璃正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无声翘着唇角。
傻小鬼。
太后又不疯,生来受皇族教化浸染,哪可能动手呀?吵架也不会的,连高声喧嚷都是平生罕见,除非被满朝臣工气炸了肺。若说教导女儿,顶多是严格又太过因循法度了些。
“坏小姨欺负弱小,冷待晚呜呜!”
又一声始料未及的刺耳称呼脱口之际,江晚璃迅速捏严了林烟湄的嘴,垂首睨向瞪起圆圆眼的小鬼,威胁道:
“再胡咧把你扔下去。”
林烟湄拧着眉乌鲁乌鲁。
江晚璃尝试分辨了下,大概是叫嚣着让她撒手。
“休想,”她柳眉一挑:“保证以后再不乱唤我,才可以。”
林烟湄急切地“呜呜呜!”,被人揪着嘴好别扭。
江晚璃不买账:“同意就安分下来,用手帮我顺顺心口。”
某小鬼不服不忿,眼睑上翻。
明明是江晚璃不禁逗还冷暴力!她调侃人调动情绪,是出于缓解江晚璃紧张的好意,管它调动的是好情绪还是破情绪呢,总之注意力转移了,目的达到就行。
江晚璃瞥见她的幽怨样儿,索性偏头不看她了:“谈不拢你就忍着,晚些我入宫你回府。”
“呜!”
小鬼不知憋了多少气儿,居然忿忿地呜出好大一声,像谁家突然暴躁又维持不久的小狗。
诡异响动逗得江晚璃忍俊不禁,门牙飞速咬紧了下唇。
俩人就这般僵持着,马车渐缓。
江晚璃忽觉心头痒痒的,一低眼,小鬼正拿俩爪爪有气无力地“挠”她的衣襟。
“用点力气?”她问。
闻声,俩巴掌舒展开,上下上下疾速搓揉起来。
江晚璃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慢些!”
她不由腹诽,小鬼是耍活宝上瘾,根本没认真对待的意思。可就在她不抱期待的当口,胸前力道却变得舒缓,节奏与速度都很怡然。
小鬼学乖了?那她该松手了。
指尖刚要卸力的刹那,江晚璃平稳的呼吸倏尔屏住,登时挺直身子,咬牙道:
“林—烟—湄!”
“嘻!”
林烟湄靠身后发力,一纵身骨碌起来,躲到车门口得意地耍起无赖:“阿姊拿捏我半晌,我讨点安慰怎么了?略略!”
她只不过是不小心把手穿过宽松的衣襟,触及些软弹而已。
她又没贪婪不放。
小舌头扑棱出来时,江晚璃觑眸射出的视线已足够锋利。
“咚。”
与此同时,马车咯噔一下停稳,门口有摆脚踏的闷响。
林烟湄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撒丫子推门先跑下去了。迟来的江晚璃晚了片刻,下车站定后巧遇刘尚宫来迎接,便不好再与小鬼闹,只得收敛气性,理顺衣衫凑近来人。
刘尚宫暗自打量着江晚璃素淡飘逸的禅衣,心觉奇怪,见礼时随口提及:
“殿下可需老臣先带您去更衣?”
江晚璃微微愣神,旋即惭愧低应:“见母亲心切,竟忘了这事,有劳。”离府那会儿她满怀忐忑,是林烟湄拽她直奔门外的…小鬼反感规矩,自不会留意这细枝末节。
站一旁的林烟湄偷摸啧啧嘴,还“见娘心切”,分明是想躲没处躲嘛!
“靖王,”刘尚宫指了个宫娥给林烟湄,想把人支走:“您跟着她去御园赏灯即可。”
“我陪阿姊就好。”林烟湄出溜出溜贴上江晚璃。
江晚璃眼尾一弯,腹诽小鬼口是心非。
刘尚宫却道:“太后尚且病着,精力不济,还望靖王体谅,且让这久未谋面的母女说些体己话?”
闻言,林烟湄晶亮的瞳仁瞬间黯淡好几度。
这赶人的话真直白、真难听。
“你去吧,我等你。”她懒得自讨没趣,拿指尖推推江晚璃,就站原地捏起了袖子。
江晚璃也过意不去,嬷嬷几时出言这么耿直了?
她试图安抚:“宫中灯会难得,御园你也没去过罢?风景不错的,替我去瞧瞧?我晚些寻你。”
小林怄气道:“都是花灯,我又不是没看过。”
“不一样的,”刘尚宫顺势帮腔:“今年是太后请画院画师亲绘、将作监制作的花灯,花样新颖,您中意的还能带回家赏玩。放眼国朝,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灯会了。”
江晚璃拍拍林烟湄气呼呼的肩膀头,浅笑提议:“去瞧瞧?家里回廊太秃,拎几盏挂也不错。”
“行吧。”林烟湄甩甩袖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那你别忘了早点来找我。”
“嗯。”
*
整整一刻后,小宫娥终于把林烟湄引到了宫中最北角的御园。来时路绕来转去,宫道上也不见热闹,阴沉沉又清寂的路没有人声,林烟湄觉得好压抑。
“此处便是了,您环湖游览即可。”
宫娥带她到宽大的湖畔,总算舍得开口。
林烟湄望着不见人影的偌大平湖,面露迷惘:“你引路?”
宫娥道声“是,”便又规行矩步地沉默向前。
湖畔树上的花灯琳琅满目,异彩纷呈,有种目不暇接的壮阔美感。风吹平湖泛起涟漪,碎了一汪月,偶有落叶学蝴蝶翩跹,招摇闪过路人的视线。
氛围称得上惬意。
但走久了,树丛渐密,却仍不见旁的人。只远处屋舍处,偶有成队的宫人经过。林烟湄心里毛毛的,实在不安生:“这么好的景致,怎没人来赏?”
“宫中主子少,二位陛下抱恙,不宴群臣。”宫娥言简意赅。
林烟湄轻叹一口气。
江晚璃家里就三位,全病了,想想也挺让人惆怅。她顿住脚:“你忙去吧,我自己逛。”
“多谢。”
宫娥如释重负般躬身一礼,快步溜了。
打发了人后,林烟湄无意赏景,择了个凉亭,对着湖光凭栏静坐。奈何思绪难以放空,一会惦记着江晚璃有没有被太后挑不是,一会发愁寸瑶的差事容不容易办,心里乱得很。
思绪飘飞,不知不觉间,高悬的月洒下满亭清晖。
“你发呆的地方选的不错。”
“啊…”
持久的寂静里突兀传出人声,林烟湄吓得弹跳而起,倒退数步才敢回头看:“您是?”
入眼的,是位裹紧氅衣、面容憔悴且眼窝深陷的瘦高妇人,五官周正中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傲。
林烟湄确信没见过的,但这人身后跟着俩提灯宫娥,应该不是鬼。
来人微蹙眉:“不认识么?朕记得那天你胆子很大。”
朕…?
林烟湄瞳孔骤散,错愕须臾,忙躬身见礼。若非她清楚宫中少人,就这位病歪歪的样儿,她还真不敢乱信。
“免了。”
一双手托住她的肘弯,凉意透过衣料钻进皮肤,把她冰了个哆嗦。
她忍不住心里叽歪,陛下怎和江晚璃一样体弱?过继的女儿也能被江祎母女的病气影响么?
“又发呆?”
寡淡的问话断了林烟湄胡思乱想的念头:“没…”
她拿余光扫视周遭,没见到江晚璃的影儿。不行,她得找个理由走掉,跟陌生人周旋好不自在!
“陛下,臣…”
“左右你在此也是无聊,陪朕小酌如何?”
托辞还没想全的林烟湄愣在当场:“啊?”
“一起喝酒。”江颂祺一本正经地重申要求,“可否?璃儿今夜宿母亲宫里,出不来了。”
出不来了?林烟湄眨巴着眼,彻底没辙。
那就走吧。
是以,子夜时分,陛下的寝殿里反而烛火通明,宫人往来不休。
林烟湄拘谨地缩在蒲团里,看一碟碟精致小菜填满不大的方桌。
“够么?”
桌满时,江颂祺问。
林烟湄茫然回视她。
江颂祺无奈,这孩子怎么呆呆的:“菜,够你吃么?朕不吃,多了浪费。”
“够,够的!”林烟湄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臣吃过晚饭了。”
得了回应,江颂祺将随侍尽数挥退,亲自斟了两盏酒,推了一盏不满的给林烟湄:
“你酒量差,别醉了。”
林烟湄大惊,接盏的手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下。
“又聋又瞎的皇帝不称职,你们的事,朕知晓些,只不过终归迟滞许多。”江颂祺举起小盏,眸色晦暗:
“其实今夜寻你,是冲动使然。我…想问你,当初与亲人相认,是如何接纳、平衡自己的至亲是谋逆反臣的?你又如何面对她们的?”
“啪啦—”
此问过耳,林烟湄指尖一个不留神,小盏脱手,酒水迸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