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亲疏

第139章亲疏

清透酒水流泻一盏又一盏。

成排的空壶绕着桌腿,连成四四方方的一串;烛泪堆陈,残火燃出了烛台的轮廓。

月落日升。

桌前只剩醉断片的林烟湄趴着呼呼大睡,对面的人早已没了影,连蒲团都冷了。

“靖王,靖王?您醒醒。”

林烟湄感觉有人推搡她,迷迷糊糊“嗯?”了声。

宫人擡高嗓音:“殿下已在殿外等您多时,您醒醒吧。”

“殿…殿下?”林烟湄喃喃复述着,脑子里嗡一声,清醒了好些。她拼尽全力睁开酸胀的眼,目之所及竟是模糊一片,手胡乱摸索着桌沿想要摁住借力,维持平衡。

宫人赶忙搀稳她,缓缓把人提起来,拽着她绕开脚下碍事的酒壶:“您慢着点,别急。”

林烟湄眨眨眼,试图厘清视野:“她在哪,带我去。”

于是,没一会,廊下徘徊的江晚璃便见到了走路歪斜画弧,醉眼迷离的大活宝,踉跄着出了陛下的寝殿。

眉间霎时起了褶,她觉得太阳xue在一鼓一鼓地疼。

林烟湄胆子忒肥了,居然敢和她那位七窍玲珑心的长姐喝酒!喝就喝吧,倒是克制些留点理智啊…如今这烂泥模样,怕不是连昨夜吐露过什么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今早听得陛下的嬷嬷传话,喊她到寝殿接人,她可是拖着麻麻的身子火急火燎赶来的!

江晚璃紧走两步,刚伸手揽过小活宝,就听醉鬼拿软绵绵的腔调讨好唤她:

“阿姊…”

一开口,浓烈的酒气呛人。

江晚璃的眉锁得更紧了,不禁抵住小鬼的耳畔低斥:

“这是喝了多少?大清早还漫身酒气。没人看顾就不知收敛么?”

脑子发懵的林烟湄也就听清楚了三成吧,囫囵认定江晚璃在埋怨她,心里一下子委屈起来,手抓紧江晚璃的衣襟,吸着鼻子诉苦:

“我等你好久好久,困死了…”

闻言,江晚璃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昨夜她没拗过太后的软磨硬泡,歇在了母亲宫里,确是她失约于人。眼下,小鬼哼唧唧往她怀里钻,估计是酒气作祟,放大了醉酒前的惦念。

然而,俩人在陛下寝殿前腻歪,终归不合适。江晚璃拍拍林烟湄的背,无奈嘱咐:

“撑住站稳些,我们先走,回家睡。”

“要抱。”林烟湄闭着眼可怜兮兮嘟囔。

撒娇的憨样儿差点把门前守卫逗到失笑。

体力不济的江晚璃拽不动小鬼,她余光捕捉到憋笑侍从的瞬间,恨不能长对儿翅膀,赶紧提溜着沉甸甸的活宝扑棱走…

*

两刻匆匆。

几名禁卫帮忙把林烟湄擡回了府内寝阁,全盘安置妥帖才离开。

另一边,江晚璃踏进府门就被团团围住了,府内大伙堵着她问昨夜的经过,为首的慧娘更是忧心着急到哭红了眼,她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解释明白,抽身回房时已疲惫不堪。

不过,当她靠在床头观瞧小鬼的睡颜时,抿着的薄唇却缓缓上扬,流露出了会心的笑。

如今府宅里每日热热闹闹的,有那么多她曾见过、没见过的人明晃晃记挂着林烟湄,小鬼身后总算有靠山了,再不必一人苦挨着各色惊悚遭遇,还得强撑坚韧。

真好。

如果她能早日消弭昨夜母亲口中担忧的芥蒂,她俩就能修成正果了吧。

思及此,江晚璃站起身,想出门吩咐楚岚些事情。

怎料,半梦半醒的小鬼好似开了天眼,在她离床的刹那,伸手扯住她的腰带,含混挽留:

“阿姊躺下,抱。”

江晚璃纠结须臾,低头解散裙带,侧身躺了下来:“往里挪挪。”

昨夜爽约,她欠小鬼一份补偿。

林烟湄闭着眼,乖觉挪进内侧,张开双臂等一个实诚的怀抱。

手举得高高的,动作尤其夸张。江晚璃心觉好笑,林烟湄可能想抱个肥硕的大象。

她擡手把小鬼的胳膊往下拉,扯着扯着…意外察觉林烟湄左手指缝里有些残留的暗红污渍。

好奇唆使她抓过小鬼的手细细审查。

不看还好,这一细看,江晚璃清楚意识到,这些脏污是血痕!沾染污渍的足有三个手指。

“湄儿。”她坐起来,晃晃林烟湄的肩:“不睡了。”

“嗯?”头昏脑胀的林烟湄不想睁眼,恹恹问:“干嘛?”

江晚璃捏着那三根手指,难掩焦灼地问:“你的手疼不疼,怎么弄伤的?”

林烟湄:“没伤啊…”

胳膊高举太久会泛酸,她觉得难受,硬靠蛮力把手挣脱出来,塞到耳朵底下垫着。

“没伤怎会有血?”江晚璃不信,开始扒拉她的衣服查找线索。

“…”

林烟湄捂着耳朵翻了个身,顺带裹紧衣服,不想让人摆弄。

醉猫难搞…江晚璃拎清这一点,便不再废话,只闷头按自己心意行事,跟小鬼较劲。

或许是折腾太久,也可能是林烟湄休息一会神智清醒了几分,她拍掉江晚璃一寸寸检查身体的指尖,口齿不清道:

“没伤,是我挠陛下挠的…”

“什么?!”

江晚璃的指尖悬滞半空,瞳孔倏地散开。

小鬼说的是梦话吧!

她强迫自己从震惊中醒神,扳回林烟湄的肩,肃然追问:“湄儿你说什么?此事非同小可,莫要吓我。”

“挠”字和陛下,怎么能有交集?

林烟湄挠人作甚?认识好些年,她与小活宝负距离接触那么多次,也没有被挠的经历啊…

“就挠一下…”

林烟湄被频繁的询问闹得头大,睡不沉索性半坐起来,盘腿发愣。

江晚璃佯装镇定,尽力放平语调:“挠哪了?”

“胳膊?脸?哎呀…”林烟湄不耐烦地抓脑袋:“不要紧的。”

“?”

闻声,江晚璃深感无言以对,脸瞬间愁白了。

袭击陛下,不要紧?谁给林烟湄的底气!

她冲下床,颤抖着手斟了杯凉茶,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把心一横,回身猛然扬手泼出茶汤,给迷糊蛋洗了个脸:“醒醒。”

“啊…!”

林烟湄激灵一下,赶紧擡袖抹脸,而后,摆出一副苦闷憋屈样,怔忡望向江晚璃:“干什么呀…”

江晚璃仔细审视她的眼,瞧着比方才清明透亮好些,遂正色问道:“为何挠陛下?”

“挠…?”

林烟湄好不迷惘地皱起眉,少顷,她颓唐闭紧眼,扶额唉声叹气,心虚得不行:“喝醉了…”

“喝醉了?”江晚璃险些气笑,眼前黑幕一闪而过,晕飘飘的:

“你知道在陪谁么?是随便同人对饮么?对自己的酒量没数?挠的伤有多重?陛下当时作何反应你可还记得?”

她后怕极了,江颂祺没让她来收尸,可真是菩萨心肠!

听得一连串质问,林烟湄更不敢擡头看江晚璃了。她背身对着墙壁,断续的话音堪比蚊子嗡嗡:“话赶话呛到那了,陛下劲儿贼大,我不是对手…嗯…后来…好像她自罚三杯道歉了?”

江晚璃:?

陛下被挠,反而道歉?

她怀疑林烟湄还醉着:“来人!一锅醒酒汤!”

“阿姊—”

这一声吩咐把林烟湄惊了个好歹,她赶紧滑下床,一把抱住江晚璃的大腿,急切自证:

“我醒了,不用灌药!你月例前天走的,补药余量够用到月底,明日书局领分红,你看我都记得。”

“那你告诉我,”江晚璃抚了抚心口:“陛下说了什么,顶得上熊心豹子胆,能激你袭君?”

林烟湄窝在地上,小嘴撇了又撇:“不能说,告诉你是违旨。”

江晚璃一愣,继而,噗嗤冷笑出声:“你哪头的?”

“你这头的呗。”

林烟湄不假思索挑明立场,抱着江晚璃的腿摇啊摇:

“别问了。是我莽撞大意,绝无下次,我发誓好不好?反正陛下没怪罪,我好端端的,酒后事不能追债,她说不追究的。”

小鬼心道,昨夜陛下的每个问题都足够尖锐、凶险。她没半点编排讨巧的余地,最后选择拿真诚应对,至少对得起良心。

可凡事一旦认真、走心了,聊得深入必会牵扯情绪,会醉,会有激荡的冲突,这才称得上交心深论。

一番畅聊后,她得以窥见江颂祺过往的困厄,忽觉这帝王也是被皇权裹挟,被权势摆布的可怜人。当时那借着酒劲的一爪子如果没招呼出去…今日她和江晚璃铁定出不了宫的。

甚至大楚也会乱上加乱。

她没胆子告诉江晚璃昨夜交谈的内容,毕竟陛下情绪过激,有她言语失当、引导偏颇的责任。是她倾诉了太多曾经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听起来一定很沉重、压抑。

怪她,高估了君主的心志,误以为高处的天骄足够坚韧。

到头来,连她这野蛮生长的怯懦芦苇草都不及…

三进三出皇宫的经历,真的那般磋磨人吗?拥有两户亲眷,反而造就了难以拿捏亲疏尺度的困难抉择吗?她不曾体验过继的经历,也无法换位思考、感同身受。

万般无奈,她只好端起酒杯次次奉陪,目睹江颂祺红了眼,干了泪,哑了声…

江晚璃沉默半晌,一动不动站在那。

“陛下说着不追究,我既知晓了,理应带你去赔罪。地上凉,别坐着了。”

再开口时,她垂落的视线仍很难聚焦:“你知我和长姐的关系有点别扭,当下家事国事生乱,母亲再度掌权,使得家中关系愈发敏感,所以礼数务必周全。你忍耐一下,稍后更衣陪我进宫?”

“别去。”

林烟湄锢住江晚璃的腿不让她动,恳求道:“这次你听我的,真别去,把狗屁规矩礼教扔一边。有的事需分寸界限约束,可有些事疯疯癫癫过去最好,断不能再提啊。”

不可重提?

江晚璃满面匪夷,短时间遭逢太多惊诧消息,她身子无力,也俯身坐下来,讷讷盯着林烟湄,纠结要不要刨根究底。

其实,得知长姐找林烟湄小酌后,她心中是警铃大作的。潜意识里,她把江颂祺视作需要时刻提防的敌人…

可林烟湄的反应好似并非如此,小鬼平日嘻嘻哈哈,关键时候并不糊涂,应该知晓提防陛下的。能酩酊大醉,是自愿卸下了心防?莫非,这俩人背着她聊皇位更叠的隐晦?聊的很投契?

“阿姊放心,”林烟湄抱住她的背,回头轻吻她的颈窝:“我只聊自身遭遇,没提及你。以后即便陛下后悔,要骂要罚也只会冲着我,不关你事。”

“冲你便是冲我,有区别么?”

江晚璃握住她的后颈,身子后倾拉开距离,定睛睨她:“怎总想与我划清界限?在旁人眼里,你因救我获封,靖王便与太女是一体了。”

林烟湄把眼仁瞪得老大,这姿势…好有压迫感。

她张圆嘴巴:“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