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中秋

第137章中秋

“是你?”

大楚南疆与外邦接壤的一片深山密林内,寸瑶被对面站定之人熟悉的身形惊得蹙眉。

尽管来人身披繁缛的氅衣,脸上还覆有面纱,但眼前轮廓入眼的一刹,脑海中的陈年印记顷刻被勾了起来,寸瑶确信,她年轻时存留的记忆出不了差错。

南藩数十年来一直与大楚不睦,两国朝廷没有往来,谁敢相信,她这仅在朝廷供职几年的人,竟见过敌国的国君!

何止见过,还曾同朝为官来着!

“哈!”

张扬的朗笑自面纱后脱口,瑞丹发觉寸瑶盯她的视线太过笃定,索性将伪装的面纱扯落了,露出戏谑意味鲜明的容色:

“哟,孤还寻思,茍活的华王余党中谁有本事逼死孤的爱徒,原来是少年状元啊!当初那些废物下属没在北逃队伍里截到你一并解决掉,实乃孤的一大败笔。”

闻声,寸瑶悄然将手背去身后攥成拳,只觑眼打量着她,没有半点回嘴的意思。

听这口风,呵,昔年华王、靖安侯府和靖安军中惨遭流放的臣属随从们在半途遭遇的毒手,大概率和这位外邦国君脱不开干系了!

瑞丹见她不语,缓步迈下轿辇,故意靠近寸瑶几步,讥讽道:

“你们楚人不是最讲风骨?怎么,江祎害了林家满门,林瑶的骨灰都没落葬,你如今居然肯为她效命?骨气呢?就没想过一命呜呼后如何与林瑶解释?你有脸下去见她吗?谢翊安?”

寸瑶微偏头冷笑了声,再回眸,神情依旧泰然:

“国主提这些作甚?今日在下是来谈判的,您若拎着旧事不放,在下不介意当着您众多随员的面,讲讲您潜龙时在楚廷是如何卑躬屈膝、讨好楚帝的。”

话音未落,瑞丹眼底因上了年岁堆叠的眼袋,已鲜明地颤动起来。

俩人站位太近,寸瑶眼见此景,下颌无声擡高几分。

这位国主如今再风光,年轻时隐姓埋名混迹大楚朝廷的窘迫事儿也是遮掩不掉的。

此事,说来话长——

绍天帝末年,迟暮的帝王曾广招天下奇人相看地宫营建有无不妥,瑞丹即是以云游道人的身份应召入宫,凭广博的堪舆学问和营造才干,博得了绍天帝青眼,监修皇陵足有三载。

彼时的南藩国主还是瑞丹的长辈。寸瑶时任鸿胪寺卿,多少掌握些外邦情报,知晓瑞丹并非前任国主之女,按大楚习俗论,该是姨甥关系。若非王女殒命,王位轮不到她。

也就是说,瑞丹扮作道人潜入大楚时,充其量是位郡主,政治动机有限。不过也是巧了,此人入宫当年,南国发生过一件大事:国主独女统兵北上进犯楚疆,被靖安军拿获押解回京。

而绍天帝指派审问王女的官员…恰是靖安军统帅:华王江嬛。

华王接掌靖安军时尚未满双十年华,为免军心不服,她奉行的乃是霹雳手段。于是,当急于建功的少年亲王遇上敌国高傲倔强的王女,结局可想而知:

王女拒降,不吐军情。国主无法接纳交换女儿的巨额筹码,放弃和谈,最终判王女枭首示众。

瑞丹,就是在王女殒命三个月后,活跃于京城的。

寸瑶暗自回忆着这些前尘,此刻终于恍然彻悟,三十年前的惨剧缘何发生了。或许,瑞丹北上大楚,从始至终的所求,只在“复仇”二字。

而她为复仇忍辱负重扮演“云游道人”的经历足够凶险,亦不堪回首,可能也是登临王位必须的条件,所以这位如今的君主痛恨提及过往,这才会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拿捏到变了脸。

俩上了年岁的人,就这般杵在燥热的密林里,无声较量半晌。

“废话少说。”最后是瑞丹熬不住先破了功:“谈判筹码交来。”

“请您先交出宸王,”寸瑶不疾不徐地谈条件:“我朝太后明令,要带回活生生的宸王。若她死了,在下带回个尸首交不了差,这筹码就不能给了。”

瑞丹满不在乎地谑笑道:“这山下就是孤的地盘,你最好识相点,孤先验货。”

此言一出,林中灌木间骤然起了些窸窣动静。

寸瑶余光扫过去,阳光所及之处,有数道寒芒刺进她的眼底。

有埋伏。

身后默然良久的安芷突然咳嗽了声。

见状,寸瑶赶紧开口:“表面和谈,实则暗埋伏兵,这招数烂大街了。国主您以为,在下是吓大的?在下敢来,就没指望回去,这些唬人路数免了吧。”

说着,她擡起眼,坦然从容地打量瑞丹,适时抛出诱饵:

“倒是您,风烛残年仍有旧恨仇怨没了,辛苦栽培的徒儿也已先走一步,您当真舍得失去这次机会?与我朝太后谈条件的荣幸,您此生仅此一次而已。”

入皇陵目睹传位诏那天,她是抱着决绝赴死之志去质问江祎的。她茍活至今,心中一直有个执念,希求弄清当年华王与林府“谋反”真相;也固执地想印证,她读遍圣贤书后所忠的君,不是杀伐无度的混账。

寸瑶至今忘不掉,江祎听到她复述诏书内容后错愕惊骇的表情,那份震撼可能是太后始料未及的,以至于她失态到捶着病榻怒骂:

“该死的言锦仪,竟敢欺君!该烧的东西居然敢私藏!”

后来,颜面扫地的太后自问,对待寸瑶这等一心求死之人,没有演戏遮掩的必要,便将绍天帝驾崩前后的始末尽数吐露:

江祎即位时,虽有畏惧言锦仪威逼的顾虑,但那份假圣旨太逼真,她确曾误以为绍天帝临终前对江嬛失望,反而中意她这伴华王长大的磨刀石了。

直到,她怀着豪情壮志住进先帝寝殿,从御榻的背靠阑干中,意外抖搂出这卷刺眼的“传位诏”,【江嬛】俩字入眼,令她顿觉五雷轰顶,一病不起,坐拥从龙之功的言锦仪顺理成章把持了朝政。

那一刻,江祎了然,她只是言锦仪操纵于股掌的傀儡,而矫诏的龌龊事亦出自言锦仪之手。那么…构陷江嬛并剿灭华王和林家党羽,才是乱臣的本来目的。

这半生,江祎呕心沥血夺回江家皇族的权柄,亦坚持秘查言锦仪的同伙,毕竟篡权事大,一人难谋。可惜,半生荒度,她没查到要紧线索。

反而是闯宫的寸瑶靠一纸本该消失的诏书,帮她把矛头引向了瑞丹,让她滞后意识到,言锦仪和瑞丹早在她即位之初就是同盟,否则绝无可能看过诏书还知晓藏匿之所。

然而,按江祎对言锦仪的了解,此人行事狠辣不留尾巴。早年起势所用之人,尤其是外邦人,合该料理掉。瑞丹全身而退,不合常理。而言锦仪被盘问当天,亦诧异于寸瑶能背下诏书,很显然,这处处谋算的狐貍,暗地里被盟友阴了却不自知。

寸瑶梳理着以上种种内情,揣测出言锦仪和瑞丹应该有仇:是结盟目标达成后,言锦仪得势便反手灭口盟友的深仇大恨。否则,瑞丹没必要留着绍天帝的诏书,教唆怜虹杀回京复仇。

林间热浪扑簌,瑞丹的额间已然淌下汗珠。

她阖眸抒了口气,拂袖示意下属:“来人,把她提过来。”

吩咐落地后,双方等了足足两刻,装在木笼里奄奄一息的宸王才被擡了来。按耗费的时间算,寸瑶心道,果不其然,瑞丹根本没把人提前带来,早合计着违背诺言呢。

遥遥望去,破衣烂衫的宸王勉强还有个人样,胸口起伏,也是活的。

于是,寸瑶片刻不敢耽搁,转眸给安芷递了个眼色。

安芷会意,在对方交接的一瞬,突然拊掌大喝一声。旋即,草丛间窜出几十号人马,飞速丢出数不清的黄绿色烟桶,发出弥漫呛人的恶臭。

这一招来得太突然,即便是擅长用毒的瑞丹,猝然间也没反应过来,求生避难的本能促使她下意识捂鼻后退。

也就几息的混乱光景,提前理清退路的寸瑶顺利带着大家抽身了。原来使团所处的位置,只剩几十条来回蠕动,疯狂朝对面吐信子的毒蛇。

瑞丹气得怒吼:“放箭!”

如流星疾雨般的飞箭落进茂密交错的丛林,命中率堪比玩笑。安芷手下的兵挥舞长刀随意格挡,便轻松抵御了短程的攻势。

待大家彻底脱险回营,安芷满面不解:“那老祸害我辛辛苦苦给你押了来,你何苦不交人,反冒这风险?万一刚刚那毒臭蛋不响,咱都是九死一生啊!”

寸瑶体力不支,瘫坐椅子上小口小口抿起茶,疲惫的眼底涔着难言的苍凉:

“我只是惊觉,老东西的罪比我原先预料的多,就这么交给敌人太亏。她欠了太多人的债,可偏生只有一条残命,不能便宜她。况且筹码换过,我只剩死路,这里不是我中意的埋骨地。”

安芷听罢这番说辞,顿时拍案而起:

“谢翊安,你还和年轻时一样激进!感情用事,不知死活!”

寸瑶自嘲般苦笑出声,还给她拍巴掌助阵:

“骂得好。苦了安将军,陪我闯这趟鬼门关。我愧对你和那些兵将,可惜无从弥补。日后你要是脸皮够厚,就去找太女和湄儿讨报偿罢。”

*

与此同时,说起这对儿小鸳鸯…

这不,恰逢中秋夜,俩人温了壶酒,正对坐窗前眺望着泠然孤月,举着酒杯发呆呢。

江晚璃在看院子里桂花树下并排挨着的两个轮椅,那有一老哄着一宝玩积木;而林烟湄在托月传情,心中暗暗祈祷寸瑶的谈判之路能逢凶化吉,一整个人全须全尾的回来。

谁让照顾林雁柔的差事太操心劳神,她实在吃不消呢…

幸亏,婆婆住进府后,每日翻翻华王旧物,给林烟湄讲旧事,颓丧的精气神又恢复些,渐渐从丧失邻里的悲痛和双腿尽断的打击中走了出来,瞧着气色好转,应该能好好活下去的。

“殿下,大王…”

老嬷嬷突然火急火燎冲进院子,撞见这老少四人安静消遣,不得已压低嗓音:

“宫里来人,请二位入宫赏灯,马车候在门口了。”

闻言,江晚璃凤眸怔忡。

往年中秋,江祎不喜奢靡,素来严禁在宫廷内置办花灯的呀。后来长姐即位,也延续着这份传统,今年是闹什么?

看来,老母亲等得不耐烦了,她大半月没现身,怕是碰到了龙王逆鳞:“湄儿,我自己去?”

“别呀,我还没见识过宫中花灯呢,一起。”

林烟湄早洞穿了她的促狭,佯装好奇从凳子上跳起来,一口闷掉半壶酒后,拉住她的袖子直奔廊下:“婆婆早睡,我们出去看花灯啦!”

慧娘不知她们进宫,只循例唠叨:“别贪太晚,人散了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