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双喜?

第128章双喜?

七月流火,烟波连江。

潇潇朝雨冲垮了山路,泥泞奔流入江,染红了打捞工挽起的裤腿。

“雨紧浪急,林主事回去等消息罢!此地山石滚塌,危险。”

一官兵抹着满脸混杂汗水的泥浆,给江畔驻足彻夜的人送来件斗笠:“穿它比纸伞管用。”

林烟湄瞅瞅斗笠,伸手接过套上身,一擡脚,却是往江边凑近,还弯腰扎起了裤腿:

“我也会水,一起。”

“不行!”

肩头攀来厚实的手掌,不由分说地靠蛮力把她拎回路边:

“听话回营,江流不同于静水,别玩命。”

“风吹起的大浪能卷死人嘞!”小兵也附和:“回吧,她的尸首我们一定找到。”

击石浪滔吞噬着人声,大家交谈时几乎全靠吼。此声散去,林烟湄盯着江面,目光变得空洞,耳畔只余自然的怒号…

良久,她艰难地将自己从昨午后的记忆里抽离,一股脑扎进拽她之人的怀中,低声说小话:

“我不想走,独自一人守着空营,心里不踏实。昭宁她们七窍流血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眼前。”

话音未落,她的头被人轻柔摸了摸,一方丝帕抵来面颊,拭掉了眼尾干涸的泪痕。

风一拂,飘散久违的淡香。

“我懂这种感受,不要刻意去想,回去睡一觉,都会好的。”

从“睡觉”之后的话,林烟湄全听不真切了,她头晕目眩:“又是迷…”

“这次不是,安神而已。”

寸瑶用力揽住失去意识的小人,将其搀上马背送回了叛军旧营。

雾蒙蒙的山峦间,炸裂一道亮紫的闪电。

“轰隆隆—”

“天呐,好大的火球,你们看!”

惊雷声响彻禁庭,冒雨洒扫的宫人甫一擡眼,竟意外捕捉到了城郊西山上翻滚的火球。

小宫娥叽叽喳喳凑在一起看热闹:“今年真奇怪,天降雷火是凶兆吗?北疆战事好不容易稳住了,前阵子怎又往南边增兵了呢?仗要打到年底不成?那得多少钱粮花啊!”

一少女撑着扫帚,招手示意大家把耳朵递进些:

“偷偷说,我听闻外头百姓都在传,南疆早乱了,今年蜀州的贡品一直没送到,商队都没来呢。”

“啊?宸王不是…”

“交头接耳都在作甚!”

“…姑姑。”

由远及近的怒斥过耳,人堆哗啦啦散开,老实垂头站作一排。

年老宫人撑着伞站定她们身前,气恼警告:“动作麻利些!现在宫门外拴马桩系满了缰绳,进宫的外官众多,今儿你们的差事若敢有疏漏,必得从重发落,没人能救!”

“是,姑姑息怒。”

闻听情势,姑娘们忙甩开胳膊,各自占块宫道清扫开。

约莫小半刻后,东面长路间响起哒哒的回声,几十宫人引着宽大舆车缓缓驶向禁庭中轴。

沿途杂役速往墙边避让,待舆车走远,才敢小声嘀咕:

“十五朝议不就是走过场,怎还惊动殿下了?”

“是啊,殿下甚少参与场面事,难不成今天有要务?”

“老奴恭迎殿下。”

行至主殿泰和殿广场,江晚璃还没下车,御前嬷嬷已候在车侧相迎。

车内的江晚璃本在认真整理积攒三个月的南传书信,可当这熟悉嗓音传来,她狐疑蹙眉,紧走两步出来盘问:

“长姐急召吾来此,是为何事?怎还劳动嬷嬷大雨天在外等?”

“陛下病了。”

嬷嬷表情有点不自在,从身侧婢女手中取一份奏本,弯腰递了来:

“殿下,陛下口谕,命您代理朝议,今日议程昨夜陛下已审定过,都在此折上,供您参详。”

“病?”

江晚璃更意外了,随手捏过奏本,却无暇观瞧,只提裙急切迈上台阶,一路走一路问:

“缘何病了?好生突然,长姐身体素来康健,传御医没有?”

“老奴三言两语说不清,御医在的,散朝后您去看看罢。”

那人完成传话任务,叉手一礼,匆匆告了退。

徒留孤零零的江晚璃,怔在殿前纳闷许久。

江颂祺把持朝政密不透风的,林烟湄南下的三个月来,她踏不出东宫半步,形同软禁…这是多大的变故,会让戒心深重的陛下甘愿做甩手掌柜,不管朝政了?

晃神之际,一朱袍臣子趋步近前:“殿下,时辰不早了。”

江晚璃转眸瞧去,呵,还是个熟人:“你怎在此?”

“臣现供职凤阁,任通事舍人,负责朝会通传之务。”言婳审慎退后半步,谨小慎微道。

江晚璃心道,这是改攀高枝后平步青云了。

她转念一想,此人既是天子近臣,兴许知晓些隐晦?于是,她露出些笑模样,温声问:

“你昨夜可曾陪侍陛下?”

言婳答:“是,臣昨夜恰好当值。”

“哦?那陛下是今晨突然不适的?”

江晚璃垂眼审视身前人,只见那睫毛颤得好似一只扑棱蛾子。

“臣…臣不,不清楚。”言婳转瞬成了口吃,磕磕巴巴转换话题:“百官候着朝会,您先入殿?”

“呵…”

江晚璃低哂出声。

一个两个三缄其口,果然有猫腻。

她望向空荡的大殿,凤眸一凛,索性撇掉手中奏本,拂袖快步走了进去。朝会章程早定,自有臣子操持流程,她这临时被架上来的糊涂虫,安心看江颂祺准备的好戏就是。

管陛下唱哪出呢!见招拆招。

*

寻常流程走了个大差不差,江晚璃算着时辰,该是快晌午了。

【传定北大将军、朔方节度使楚筠觐见】

她揉揉酸涩的腰刚想起身,孰料,言婳嗷一嗓子通传,令她愣在当场。

楚筠回来了?

北疆战事结束了?

这么大的事,她半点风声没听到…这是…楚岚也反水了?

不待她理顺思绪,身披重甲的楚筠已快步入殿,其后还跟着数名押解囚徒的兵士。

江晚璃的视线直勾勾盯住了最后进门的第二个囚徒,满面惊讶无所遁形。

“臣楚筠参见殿下,北疆平定,此军符交还朝廷;敌方主将查因受降,特押送来此。”

有内侍接下兵符转交江晚璃,江晚璃没接,目光仍停留殿前:“楚卿,这末位囚徒,本宫怎瞧着眼熟?”

“回殿下,她正是查因亲口供出的,里通外敌、挑唆敌方犯边的幕后主谋—仁寿郡主。臣女于受降仪式中侦破其伪装,自敌营将其缉拿。”

“什么?!”

一语落,满堂哗然,百官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肃静!”

江晚璃冷呵一声,起身踱下台阶,掰起那囚徒的脸亲自查验过,眼底惊骇犹存:

“月眠?你受了何人威胁教唆不成?身为皇亲宗室,给本宫一个信此荒唐行径的理由。”

此刻,江晚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隐隐知晓江颂祺的“病”是怎么回事了。听罢楚筠一席话,她昔年未成形的揣测,也瞬间得到了印证。

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被朝中将领以叛臣身份押来朝会…换谁顶得住啊。

江月眠把眼一闭,半声不吭。

“是信不过本宫,要陛下亲审?”

江晚璃见状,故意当着群臣的面如此问了声。

轻松勾起朝臣对她们几位宗室亲疏远近关系的猜疑,免不了要影响陛下这位养女的公允名望。

“哼!”

气得江月眠愤然瞪她:“你个病秧子,仔细阴损不寿!”

“放肆!”

谩骂脱口,朝中有些老臣觉得有失体统,忙厉声谴责:“待罪之人,怎可罔顾君臣之礼!”

“无妨。”

江晚璃摆手轻笑:“郡主所言是事实。不过,郡主当下既无意吐露冤屈或是罪因,此事…依本宫之见,且交三法司审理,秉公处置,给天下个交待罢。”

“臣等领旨!”

说来也怪,江晚璃这话,意在试探朝臣。却不想,满朝上下无一人反驳,就这般容易地答允下来,没人跳出来喊一声【等陛下圣裁】。

这局势过于顺利…顺利到江晚璃怀疑这是场大梦。

她得缓缓:“楚卿得胜还朝,大功一件,待吾禀过陛下,再论功行赏。若无旁的事,退朝。”

“且慢。”

江晚璃拔腿欲走,殿外突兀传来老成的拦阻,迫她错愕回身,往前迎了几步。

“太后至—”

当身着朝服的江祎现身殿前,内侍迟来的通传才脱口。

很明显是故意为之。

江晚璃眸中悄然添了惶惑,借端庄行礼的间隙,绞尽脑汁忖度起对方的来意:

“儿恭迎母亲,您…”

不待她问,江祎稍牵着她的衣袖,示意她重回丹陛上落座。朝臣一阵山呼拜贺后,太后方慢条斯理道:

“朕退位数载,再不曾临朝。今日破例,乃因国朝迎来双喜,理应庆贺。”

顿了顿,她悠然欣赏过朝臣五花八门的表情,这才吩咐:“传安芷。”

“传大将军安芷—”

次第通传中,悬臂瘸腿的安芷由一朱衣官员搀扶进殿,禀奏了南疆叛乱扫除的捷报。

起初,江晚璃虽看到陪侍的是谢砚青,仍勉强压着疑惑耐心坐着听了几句,可当安芷谈及作乱的江湖势力尽数伏诛…她再按捺不住激动心绪,猝然起身问:

“派出南下的官员,全平安归来否?”

安芷犹豫须臾,擡眸看向了太后。

江晚璃循着她的视线追了过去,可巧,太后也在看她。

江祎默了默,忽而阖眸长叹:“双喜之后,亦有双忧。朕闻讯后,无法安坐行宫,故来此主持局面。旧日过失,皆朕之责,无怪后辈。安卿,尽管讲来。”

一句话听得江晚璃云里雾里,母亲在闹什么?

她隐约察觉到,今儿这场戏不仅超出了陛下的承受应对范围,也远超她的预想…

“是。”

安芷举了举残伤的胳膊:

“臣这条右臂,是于清剿磐宫势力的战场上,被突然倒戈的蜀州都督宸亲王,亲手砍伤的。”

朝堂又是一片哗然。

安芷静候诧异的呼声平定,才又开口:

“其后,臣无能遭其秘囚,日□□迫反水。臣假意投诚,与之做戏数月,方窥见其与磐宫合谋数年的隐晦,怎料宸王亦遭磐宫反叛,臣与之皆被押送滇南疆域外,成了外域藩国的筹码。”

“臣仗着多年行伍锻打,勉强从毒物密布的丛林暗牢死里逃生,幸遇官兵接引,保下残命。宸王迄今仍在外藩之手,生死不详。外藩国主意欲何为,臣…尚且不知。”

半个时辰内,南北两疆,宸王母女双双遭大将指控。此等尴尬局面,是大楚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

朝堂上安静到落针可闻,许多低阶官员没经历过此等诡谲场面,吓得连气儿都不敢喘。

饶是如言锦仪这般见多识广的三朝元老,一时亦哑然无言。

至于名义上坐镇朝会的江晚璃,察觉事情突飞猛进的走向后,已然摆正了看客的身份,坐回椅中自觉等江祎接下重任,唱一幕独角戏。

而她心底最在乎且悬而未决的,便是林烟湄何在。

谢砚青都回来了,按理说小鬼也该上朝来啊。

这狠心的林烟湄,自打南下后再没回过她的手信!晨起她抱着的匣子里满满的回信,全都是谢砚青代笔报的平安!

“…兹事体大,依朕之意,宸王与仁寿郡主案合并审理,由宗正寺会同三法司一道,一应人证物证务必交朕与皇帝知悉。另谢卿,兵部再往南疆增兵十万…”

稳居龙椅的江祎有条不紊地分派过任务,最后唤走了神游的江晚璃和肃然的言锦仪,匆匆摆驾行宫。

朝会散时,大雨已休,漫天阴云却固执不肯离散。

三法司主官心有灵犀般晃荡到了一处,捏着笏板长吁短叹:

“陛下称病,这病结案前好不了罢?谁去送证物?太后、陛下、殿下…这案子要我们如何查?”

“弄不好咱就…”其中最年轻者把手横在脖子上,冷幽默道:“黄泉路上有个伴罢。”

“我呸!老娘不去。要我说,豁出去,把御史台也拽进来,她们常常得罪陛下,熟门熟路。”

“这哪里只是得罪,那是陛下的亲娘亲妹妹,查实了要取命啊。”

“天家难处,生杀予夺自有天家论断,你我臣子操什么心?要我看,咱只查证据,如何断轮不到咱管,到时候装傻推给大宗正。”

“就这么办罢。”

与此同时,行宫那还有个愁到转圈的。

江晚璃被晾在殿外许久,太后光顾着和言锦仪密议朝事,或是为调整朝中官务罢。毕竟宸王昔年得宠,满朝上下不乏她举荐或安插的要员,得抓紧清算掉。

“嬷嬷,转告母亲,我先回东宫。”

左等右等不得通传,江晚璃耐心全消,着急去打探林烟湄的音讯。

“殿下,太后特意吩咐过,您不能走,”老嬷嬷为难提议:“您往偏殿喝杯茶?”

江晚璃无奈:“那你可知,湄儿何在?”

“老奴不知。”

闻言,江晚璃涌起些懊恼,拂袖又在原地转个圈,眼前唰啦啦的,飘落连片的星子。

广袖翻飞,似秋蝶翩跹。

“殿下!您撑住,不能睡,还有人盼着见您呢!”

意识残存之际,她朦胧的眼帘中,似倒映着一个焦灼黝黑的…楚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