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戏”
“抓住她,快!让让,分头包抄,别让她跑了!”
烈日当空的午后,京中两队官兵提刀于西城窄巷中狂奔,数丈之外,有道矫捷身影翻墙踏瓦,正在躲避他们的纠缠。
“再跑放箭了!”
一领头官兵接连追了七八条街,大腿累得抽筋,可身前的影子却渐行渐远,眼瞅就要脱钩,情急之下,她搭弓瞄准,扯着嗓子威胁。
话音落,如鬼魅般灵巧的残影越跑越快。
“嗖—”
“…啊呃!”
“骨碌碌…啪啦…”巷子拐角不知谁家的屋顶,坠下半面混着沙砾的碎瓦。
*
“啊—!”
一记鞭子自手腕飞甩而出,带着浑圆冲天的惯性,劈在了林烟湄单薄的肩头,音爆声顷刻与惨叫融为一体。
惶然满面的江晚璃还没从突然甩鞭的轨迹中回过神,下一刹便目睹了小鬼吃痛缩于墙角的痛苦模样。
她惊呼一声,擡脚朝那里扑去。
“拦着。”
江祎冷声命令左右,将鞭梢折起握在背着的双手间,冷冷打量怒目圆瞪的女儿。
身侧宫人闻令,忙搀牢江晚璃的胳膊,不容她上前半步。
只剩林烟湄孤零零躲在牢房角落无助颤抖,脸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早已一片青白。
江晚璃愤懑不已,卯足力气挣扎,奈何身子虚拗不过,急得脸颊抽搐:“母亲是否太过分了!”
“怎么,你这般幽怨质问朕,是当真要践行那劳什子荒诞承诺么?”
江祎蔑然冷笑着,步步逼近林烟湄,森然目光倾落,迫使林烟湄把蜷缩的身子抱得更紧几分。
饶是身侧的江晚璃,此刻都感受到了鲜明彻骨的压迫与慌乱,不禁疾呼出声:“您别碰她!”
“呵…”
江祎闻言,回睨她一眼,随即俯下身,揪住林烟湄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桎于身前:
“江清悟,你真是朕的好女儿,为这个野丫头,忠孝全然不顾。朕今日倒要看看,碰她能如何。”
话音未落,她不知从哪变出个头部锋利的细簪,毫不犹豫地扎向林烟湄的肩头:“啊—!”
又一声惨叫响彻回音处处的掖庭狱。
豆大的泪珠子从林烟湄脸颊滑下,吧嗒砸在地上。
“母亲!”江晚璃顿时红了眼眶:“您有气冲我来!”
“这话不该朕来说么?”
江祎漠然欣赏着这出戏,从腰间抽出枚匕首递给江晚璃:
“朕听闻昨夜你扬言为了她,会与朕以死相逼,她伤一寸,你伤一丈?现在朕伤了她…”
说着,江祎故意把长指甲抠压于林烟湄肩膀渗血的位置,用力摁了摁,余光观瞧着林烟湄咬牙忍痛的委屈样,转眸挑衅女儿:
“这伤应该够一寸罢?为君者一诺千金,你敢么?”
那寒芒闪烁的匕首,在太后掌心掂了掂。
江晚璃讷然,想不通母亲何苦为她的一句话较真,竟要拿真刀真枪挑衅她…她茫然对上江祎冷淡的眸光,从中读到了无尽的嘲讽,好似眼前人从不相信她有胆子自伤一般。
“愣什么?不敢?”
江祎冷嗤一声,低眉审视着林烟湄满头的冷汗,挖苦她:
“储君的话能乱说么?你是骗她?可怜她与你同榻共枕,该是信了。为这荒唐言,她不惜违逆朕心,既蠢又痴,活着岂非是笑话?”
“够了!”江晚璃后槽牙狠狠咬紧,垂眸盯上那匕首:“拿来。”
江祎略显意外地挑了下眉,眯着眼半信半疑与之对视须臾后,果真前移半步,亲自把匕首塞进了江晚璃掌心:
“不必逞能,做不到无妨,话说错,朕帮你善后。只要没知情人知晓,等同没说过,不是么?”
“母亲的讽刺,愈发刺耳了。”
江晚璃甩开碍事的宫人,眸光寸寸黯淡下来,偏过头没再看太后,她攥着匕首的手背青筋突起,还在微微发颤。
“阿姊松手!”
林烟湄从没在江晚璃惯常清冷自持的容色中见过那样狰狞纠结的神情,紧蹙的五官中似夹杂着无法言说的苦闷与绝望,哪怕她只能看清半张侧颜,也足够她心惊感伤…
母女间的相处方式,怎会是这样?她原以为,只有病态的林雁柔会句句捅穿她的心窝子…
眼前那双凤眸,无声无息闭紧,手腕往脖间够了过来。
林烟湄大惊,猝然往前扑去:“别赌气!算我求你,扔了刀…我根本没回应你糊涂的承诺,你别被激将,别犯傻!我哭晕了你知道的…”
“闭嘴。”
江祎绊了林烟湄一脚,反手又把人拉扯回身前。
“您是她娘亲啊!”
林烟湄不可思议地瞪向江祎,那错愕的眼神颇似在审视一个怪物:“连亲生女…唔呜呜!”
一团丝帕粗暴扼制了所有的控诉。
江晚璃旁观着这一切,忽而哂笑出声,架在脖颈的匕首转个弯对准小腹:
“怪女儿误判了您,君主的思量中哪里有人情体谅可言,我的抉择但凡于您的权威有碍,都不配存在。从小到大,我想护的人和物,只要不顺您意的,无一次成功过…”
话到此处,江晚璃眼底突兀迸射一道决绝精光。
“不!阿姊—”
交握发力的双手果决刺向腹心正中的刹那,林烟湄发了疯似的,顾不得流血的伤处,猛然抡起胳膊,硬靠癫狂爆发的气势挣脱了江祎的禁锢,一股脑扑向江晚璃,伸手要推她卸力。
可惜,为时已晚,那寒刃穿过锦衣,隐没了扎眼的冷光。
江晚璃眸光怔怔,躬身定格在那,如石雕一般。
“…阿姊…”
林烟湄眼前发黑,腿霎时软了,顷刻跌坐在地,仰着脑袋惶惶盯死江晚璃攥刀的手,半个字也说不出。
足有五寸长的刀刃,全都捅进去了?!
“砰—”
眨眼的功夫,江晚璃也跌坐下来,无神的视线撞进林烟湄如影随形且涔满惊惧的瞳仁,飘出凄然的泪…
“傻子!”
江晚璃近在咫尺,吓废的林烟湄总算能拼尽全力擡胳膊触碰到她了,她捂上江晚璃的手,眼眶中的泪决堤般滚滚涌下:
“你个疯子…”
哭着骂到这儿,林烟湄嗓音噎住,婆娑泪眼顿时凝滞——
奇怪,江晚璃手冷冰冰的,衣料干燥无比,一点温热的血都没有?
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缓过劲儿的江晚璃突然揽过她抱紧,再抱紧,“当啷”一声脆响,匕首摔在了地上。
怔忡的林烟湄清晰捕捉了消失的刀刃从刀柄回弹的瞬间。
伸缩匕首?!
上当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猝然转眸去找江祎,不料——
一抹稍带释然的苦笑闯进了她的眼帘:“算你还有点良心。”
林烟湄蒙了个彻底。
她…有良心?
一双鸳鸯被强权生死相逼,难不成,她还能眼睁睁看着江晚璃以命抗争而无动于衷吗?
“闲杂人等退下。”
江祎无视了她的呆滞,拂袖挥退一应亲随,兀自扯了把椅子落座:
“此处清静,适合聊些实在要务,别抱了,起来。”
“撕拉—”
江晚璃默默撕开里衣,给林烟湄渗血的肩膀缠绕数道,而后爬起身拽人:“我带你回宫传太医。”
林烟湄借着她的力道,艰难拖拉起了绵软的双腿,怯怯往太后那边偷瞄。
“别管她!”
江晚璃怨气浓重,狠狠剜了太后一眼,扶着小鬼的背把人往外领。
长这么大,她还没被人如此戏耍过!像个蠢笨还被人激红眼的傻猴子!
亲娘也不能忍。
“站住。”
俩人行将踏出牢门之际,江祎不疾不徐道:
“再往前一步,朕把你们全关起来。一个无诏私逃,一个包庇逆犯,别逼朕动国法。”
闻言,落后半个身位的林烟湄先停了脚,还下意识回拽江晚璃。江晚璃:“莫怕她,随她去,你的伤口得尽快包扎。”
林烟湄只是摇头,拿湿漉漉的眼窝凝视她,跟个小可怜似的,说啥不肯往前再走。
僵持场面搞得江晚璃坐不住脸,无奈回过身,冷声问江祎:“太后还想怎样?耍猴不尽兴么?”
“哐当—”
江祎抄起手边一锐物,愤然砸向墙壁:“江清悟,你放肆。”
抛物线从林烟湄头顶飞出去落了地,小鬼循声望去,好嘛…那是件锥子样的刑具,上面仍残存着干涸的血。
她赶紧偷摸用力捏江晚璃的手掌,示意人别再逞口舌之快。
江晚璃阖眸,深吸了一口气。
为林烟湄的安危计,她无奈妥协,稍欠身赔了个礼:“母亲有何训教,儿洗耳恭听。”
还是阴阳怪调的。
江祎无声翻了个白眼,顿觉喉头气血翻涌,泛起久违的腥。她只得提气压制这股子血气,维持着冷静先行踏出门:
“滚过来。”
林烟湄牵着江晚璃屁颠屁颠跟上。
藏青曳地的裙摆止步于廊道最深的一间监舍外,太后回乜江晚璃:“告诉朕她的真实身份。”
江晚璃语塞。
林烟湄擡眸瞧去,愕然当场,险些低呼出声。
江祎早有预料似的冷哼一声,把江晚璃往牢门前拽了拽:
“见过她很多次对么?她和伤你的匪贼有关没错吧?你顶着查案之名在外不归,到头来这点小事都没查明白?”
江晚璃自认小辫子被攥住,侧过脑袋不言语。
“能耐呢?!”
江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堂堂储君只顾谈情说爱,忘了私逃在外的初衷,遇反叛贼匪无一次上报朝廷。朕体谅你不想打草惊蛇的私心,可你呢?有过大局意识吗!”
劈头盖脸的责骂过耳,江晚璃惭愧低下了头。
她有心顺藤摸瓜,是以那分散的股股乱贼,本就无心上报。况且她遇刺后,信不过很多人,哪敢轻易联络朝中,暴露踪迹?
安芷和楚筠这俩老狐貍,不就把她卖了么…
“林烟湄,你告诉她,这人是谁。”
江祎没逮着女儿为难,反而转移视线,上下打量忐忑不已的小鬼:“莫告诉朕,你也不知,朕耐心不多。”
江晚璃咂摸着这诡异口风,诧异回看林烟湄:“你认识她?”
林烟湄唇角发颤,怯怯后退半步,耷拉着脑袋急促喘息起来。
“不言语?”江祎道:“既无人替她求情,此人便以乱党处置,明日凌迟。”
林烟湄惊到六神无主地跪倒于地:“太后,我…”
“湄儿?你这是?”江晚璃已然成了丈二的和尚。
进退两难的林烟湄蜷起双拳,无力吐露了实情:“阿姊…对不起,她…我早知她是怜虹的身边人,也…也是蜀州迷晕我们的贼首…可她是婆婆的妹妹,救过我好多次…我…”
“她,是林欣?!”江晚璃目瞪口呆:“你为何瞒着我!”
林烟湄沉默。
就像江晚璃瞒着她储君的身份一般,谁不是各有顾虑?
“你俩的私事日后再掰扯。”江祎冷声道:“此人潜入京中鬼市打探林烟湄的消息,有胆子闯林家老宅找人,只为传一要紧消息。你二人可知是何消息?”
江晚璃和林烟湄面面相觑。
江祎苦等半晌,无一人回应。
“都是废物!”
她回忆着适才搜出的情报,气性又大了些:
“安芷断联,宸王失踪多时,南疆就快沦为江翩然的囊中物了!”
江祎扬手一指牢中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林欣:
“她尚且知道江翩然联络外敌动乱是错,拼命入京递消息盼林烟湄阻止,你二人曾深入贼窝交涉,竟连这点敏锐都无?林烟湄,你逃回京前,什么都不知吗?朕若杀你,当真冤么!”
林烟湄低头盯着地面,一字辩解也无。
“方才你一根筋阻止清悟自伤,勉强过了朕这关,权且留你一命。”
江祎负手叹了口气:“肃羽那丫头也好,江翩然也罢,朕…于心不忍,本无意深究。但江翩然大错已成,国法不容。江嬛一脉的名声走向,全看你如何选,你这后辈自行掂量。”
“您…要我怎么做?”
林烟湄无措抓上了江祎的裙摆:“林欣过去是犯了很多错…可茍且偷生的人身不由己…我…太后,念她良知尚存,您开恩不要凌迟她可以吗?我去阻止小姨,求您。”
江祎转身,又看向气息奄奄的林欣:“她伤重时日无多,你空口无凭,且等回来再议。”
“谢太后开恩。”
听人松了口,林烟湄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我这就回蜀州劝小姨。”
月初,要不是林欣偷偷放了她,她这会只怕还被怜虹囚禁在观中呢。
“劝?”
江祎哭笑不得:“古往今来,哪个乱党听劝?朕要你提她的脑袋来复命!”
“…”
林烟湄哑然。
“母亲不可,”江晚璃慌了:“南疆混乱,连安芷都没了消息,湄儿如何能去?那怜虹诡计多端,麾下人手不俗,岂会念所谓亲情?”
“做不到?”江祎:“乱贼亲族,坐罪伏诛。”
江晚璃顿感力不从心:“母亲…您…”
“朕哪里错了?国法是否如此?”江祎肃然反问:“是你,殿下你困于私情,想违律包庇。”
“我去!”
母女对峙之际,林烟湄笃定道:
“祸乱百姓,其罪当诛,太后的立场没错。只是我不通拳脚,不通兵法,孤身去了也是送死…可否求太后赐些人手?乱亦是大楚的乱,非我一家之乱,百姓流离,君主之失,对么?”
“好一句君主之失!”
江祎眸光骤凛,可开口的语气反而友善好些:“逼急了不装乖还讨喜些。你从此地径直出宫,朕提前备的人手早候着你了。兵书不缺,赶路时够你现学的。若没命回来,一切免谈。”
“母亲!”
隐忍半晌的江晚璃彻底急眼,撩袍俯身,拦住了江祎欲走的脚步:
“非要为难湄儿不可么?那让女儿同去!”
“朕没有为难任何人,是你在为难朕。让开,回宫自省去!”
江晚璃不肯动:“没有湄儿,女儿早该命丧萧岭。她若丢了性命,我绝不独活。”
“随你,咳咳咳!”
江祎身子一歪,猝然呕出口暗沉的血来,她拿广袖挡住,缓了缓才道:“你也看见了,不想把亲娘气死在这,就遵从颂祺之命,回你的东宫闭门反省。”
“反省?”江晚璃险些气笑:“乐华人在哪?她查到什么才遭了阴招?您既默许安芷配合我查,她该告诉过您宸王私采铁矿的事?长姐是何居心,您全无怀疑…啊!”
“住口!”
江祎一掌招呼上江晚璃的脸,顶着苍白的病容大喘粗气。
半生没挨过巴掌的江晚璃双目无神,茫然愣在了那。
良久,江祎才有力气招呼人把江晚璃强行带走。
江晚璃走前,视线一直看向林烟湄,不知疲倦地给小鬼递眼色,可林烟湄固执地朝她摇了摇头,口型特别清晰:
“让我去,别等我。”
*
骄阳西倾。
踱出宫的林烟湄擦了擦额头的汗。
“湄娘子,久违。”
一朱衣官员翻身下马,上前与她寒暄:“此番南下,还望你不计前嫌,通力合作。”
林烟湄登时变了脸色:“怎么是你?”
眼前人再无从前的意气风发、咄咄逼人,面颊消瘦,交谈间勉力笑着也压不下心事重重的疲惫之态。
谢砚青这是糟了什么打击?
“我姓谢啊…”谢砚青苦笑,刻意压低些声音:“斗来斗去的,没成想,我被太后划到了你那一派。你师傅是我姑母,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乱党亲眷,唯有立功自救。”
“…”
林烟湄语塞当场,这关系也能牵强附会么?皇权真是…一言难尽:
“关我师傅何事?”
“她逃官是罪,豢养私兵是罪,有反心也是罪。我伯父又是兵部尚书,无怪圣人忌惮。”
谢砚青幽幽叹了口气,转身稳住一匹马,等着林烟湄:“上来吧,抓紧赶路。这一次,我不会欺负你分毫,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