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小江:帮我盖个盖子,谢谢~
正午骄阳破云,殿门终于打开。
一众禁卫冲进殿中。
少顷,除下官袍落发在肩的言锦仪被禁卫带向回廊;镣铐加身的寸瑶随后也被押送出门。
自转醒后就在庭中来回踱步的江晚璃好奇回望,只一眼,便怔忡当场。
“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问身侧的嬷嬷。
言锦仪可是荣宠三朝不衰的当朝太傅,还是江祎的股肱重臣!宸王出事,莫非牵累到她了?
还有寸瑶……怎会现身母亲殿中?
江晚璃的疑惑快比海深了。
嬷嬷无声摇头,匆忙行礼告了退。
彼时,颓丧的言锦仪已迈着虚浮脚步飘出了行宫,唯余寸瑶牵着铁链一步一颤,与错愕的江晚璃擦肩一刹,双鬓反光的白发狠狠刺疼了她的眼。
这人几时白了头?
“湄儿呢?”
迷惘迫使江晚璃追着寸瑶盘问,她顾不上思考寸瑶如何落得这般下场,满心只愁该出现不该出现的都在这了,何故独独少了她最在意的那一位!
听得询问,寸瑶身形一顿,当真回眸瞅了她一眼。
江晚璃屏息凝神等回应。
哪知…
寸瑶却回她一声冷笑。
江晚璃瞬间蹙眉:“你什么意思?”
“殿下!”偏生此刻,殿前宫人扬声唤她:“太后请您入内。”
禁卫猛抻寸瑶的胳膊,强行拽走了人,江晚璃有心追赶,可两侧宫人全拦着她。
前路不通,忧思萦怀的江晚璃拂袖折返,大步流星闯进主殿:
“母亲到底何意?我现在愚蠢无措如无头苍蝇。这大半日的戏可演完了?轻的重的角色轮番登台,还没轮到湄儿么?”
“林烟湄林烟湄!”
面色铁青的江祎愤懑砸起扶手:“事到如今,国事乱成一锅粥,你还只惦记她!”
“儿除却这点私情,配关心旁的么?”
江晚璃因软禁而积压已久的怨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口:
“我这般废物样子,不是拜您和长姐所赐么?是您隔绝我接触政务的机会,倾尽心力培植长姐,反把我养成圈于东宫的金丝雀,出京后全无自保之力,任人宰割!”
“我这只能战战兢兢靠长姐恩慈活命的储君,不是您的杰作么?是您,在长姐即位当年,亲手剪除了我于病榻拼命多年养出的羽翼,害我查刺客力不从心、无人可用,还断我银钱!”
“今早朝议,是您和长姐斗法分了个输赢么?何苦非要叫我去看笑话?在我眼里,我自己,这个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储君,才是满朝上下最大的笑话!”
声声控诉带着浓郁怨怼,劈头盖脸砸向江祎。
在江祎的印象里,孱弱的女儿从小到大,好似从没一股脑说过这么多话,话音也从无今日这般振聋发聩。
她的女儿素来淡漠寡言,不是歇斯底里之辈啊。
江晚璃的反常行径把江祎彻底闹懵了,以至于唇角翕动数次,也没能吐露半字。
而另一边,陈年旧恨发泄殆尽的江晚璃,似是被瞬间失控的爆发力惊到了,亦杵在原地晃神许久。
最后颓然扶额低叹:“清悟大逆不道了,这就回宫自省。”
“回来。”
江祎无力低唤她,强打精神站起身,拽住女儿的袖子:“你恨为娘?恨多久了?”
江晚璃瞳仁骤散。
这话问的太直白露骨了些。
“没…”
她不好意思直面内心:“女儿今日见证太多变故却毫无头绪,一时偏激失言,望您恕罪。”
闻言,江祎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她,摇了摇头:
“或许,我老了也病糊涂了,当真做出个错误决定。今日前尘旧事纷至沓来,我羁绊太多,不同你深聊了。至于林烟湄,我没阻止她见你。相反,是她…不想见你。”
“为何?”江晚璃急切追问:“怎么会?”
“她请旨去了皇陵,你若执意见她,自去问罢。”
江祎忽感头疼欲裂,以手撑额,匆匆挪去床上,落下帷幔:
“去之前想清楚能否承受所有可能的结果,无论好坏。若掂量不清,带刘素同去,朕所思所谋说到底,只盼你长命些,莫让朕连这点指望也落空。”
榻内一阵窸窣响动,而后殿中陷入长久寂静。
江晚璃揣摩半晌母亲的话,如何也想不通,若太后不棒打鸳鸯,林烟湄缘何会反感与她谋面。
这一趟皇陵,非去不可。
“嬷嬷传刘院判来,母亲头疾犯了。”
临走,她让刘素来了行宫。
出门时,楚岚还候在外头,看到她忙躬身一礼,问:“殿下回东宫?臣送您。”
“不用,我不回,”江晚璃虚扶起她:“晒这般黑,是去北疆战场了?得胜归来大不易,去陪你娘罢。”
“殿下!”
楚岚倏尔单膝跪地:“臣瞒着您去北境,有愧于您。”
“这是做什么?”
江晚璃腾不出心思同她周旋,本也无心怪罪什么,为朝廷出力都是好样的:“我没怪你,你也不欠我什么,起来吧。”
“您若真不怪罪臣,就容臣护送您。”楚岚固执不动:“今早太后封臣做左翊卫将军了,日后戍卫东宫就是臣的职分,您去哪臣理应跟到哪。”
“你?”江晚璃又是一惊。
直至今早,这官职还是陛下的亲信在担着;先前,东宫中她最信任的乐华,仅是个居将军之下的郎将。楚岚身为节度使独女,最适合接管边军,太后怎指派进东宫了?
楚岚目睹江晚璃的讶异,难堪到埋下了脑袋:“殿下讨厌臣?”
“不,只是觉得屈才。”江晚璃低叹道:“若你不愿,我回头帮你推掉。”
“臣愿意得很!”
楚岚连忙表态,星星眼冲着江晚璃眨啊眨:
“不屈才!家母说,臣这样的能追随您是祖坟冒青烟了!再说,臣以后留您身边,就能照顾华姐姐…”
说到这,她晶亮的眼底不受控地黯淡几分:“她还没从残疾的阴影里走出来,成日自责,殿下得空去看看她罢。”
江晚璃涣散的眸子缓缓聚焦:“乐华在哪?我还不知。”
“她就在荣昌巷的小院安养,太后没告诉您?”楚岚有点纳闷。
“…知道了。”
江晚璃听见楚岚提“太后”,数月前的疑窦骤然有了答案,如今想来,乐华和楚岚都是被母亲带走的,而今尘埃落定便完璧归赵。
那…乌瑞还困在殿前侍卫班中,莫非当初负责接应的乌瑞,是被陛下单独抓回的?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搀起楚岚:“跟我去趟皇陵。”
“得嘞。”
马车疾驰于宽敞官道,江晚璃透过窗子,瞧见很多买纸扎的摊贩。
她恍然惊觉,今儿是中元…缅怀先人的日子。
往年宫里会举办祭祀仪式祈愿先人安宁,请神灵庇佑苍生五谷丰登。
今天却被朝会占走时辰,没了仪式。
“云清,”她探出头,“派人买些新谷和纸钱带上。”
“是。”
添置物资耽搁些时间,马车抵达皇陵时,太阳已斜至半山腰。
江晚璃一脚踏出皇陵,好巧不巧的,与一身孝服迈下石阶的林烟湄撞了个对脸。
林烟湄脚步凝滞愣了愣,她也一样。
初秋萧瑟的长风从二人身前空隙呼啸而过,卷起飘零的黄叶打着旋凌乱彼此的视线。
“牵马。”
林烟湄吩咐身侧小厮,趁着枯叶乱舞,翻身往马背上爬。
“闪开。”
江晚璃仓促冲上前,夺过小厮手中欲递出的马鞭,跨步立于马头前,仰头看着小鬼:
“躲我?以你的马术,能躲几时?我既找了来,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会轻易打道回府么?”
林烟湄垂眸不看她,也无意争抢马鞭:“让让,我不想伤你。”
“从我身上撞过去,是你离开唯一之途。”江晚璃与她叫板。
此言一出,林烟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僵持良久,憔悴的小鬼阖眸,无力道:“…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就下来,聊聊。”江晚璃伸出手,等着她借力。
“吧嗒。”
一阵旋风拂面,裹挟着豆大泪珠转个弯,精准砸进江晚璃朝天的掌心。
江晚璃托着那滴泪,凤眸蹙得只剩一条缝:
“还是动辄就哭,你可知我每每见你落泪,必是心如刀绞?你难受我亦不好过,这样互相折磨,图什么?”
极力克制情绪的林烟湄,被这句话逼至末路穷途,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她拿双手捂住脸,近乎崩溃地大吼:
“别问了!论理智我不如你,不然我就该跟你断了情!可我就是糊涂蛋,就是个痴傻的混账,我喜欢你,喜欢到恨你像是在背叛我自己!你要我怎么办—!”
“恨我?”江晚璃被她吼懵了,脑子里嗡嗡的:“我…我怎么了…”
林烟湄趁她走神,一股脑翻下马,撒丫子跑进了皇陵两侧的松林。
见状,多少知晓些内情的楚岚近前推搡木讷的江晚璃:
“您得追,她越激动就越脆弱,不趁这时机谈心,以后戒备封锁心门,哪还有机会?”
于是,如丈二和尚般迷惘的江晚璃,丢了魂般缓步挪去竹林。
她踱入深处时,林烟湄已发泄差不多了,单看背影,呼吸已恢复了寻常节奏。
“恨或怨,我都准备好了,别留我云里雾里好么?”江晚璃止步于三尺外,给她留了舒适的空间:“前头就是皇陵,当着先祖的面,我们都坦诚相对,好么?”
出乎意料的,她温声试探过后,林烟湄竟舍得转回身: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至少,我是亲身体会过,才这般劝你的。”
“你体会过的感受,我也想感悟。这是我的选择,你尊重我?”
江晚璃不忍错过半点与林烟湄再度交心的机缘,不管即将听到的是怎样骇人的音讯,她不听会后悔。
“哪怕很突然很意外,甚至不可思议、无法面对?”林烟湄眉心锁死,满面纠结。
“嗯。”
江晚璃审慎往前靠近半步。
“站那罢。”
林烟湄迅速倒退错开距离,手伸进衣襟,迟迟没抽回:
“阿姊,我再这么叫你一次,我怕见了那东西,我们再无法直面彼此。来此前我请过旨了,日暮前动身往北境,余生不再离开那。以后…你多珍重,我…”
“够了,这是辞别决裂的话,我不听。”
江晚璃心乱得如擂动的战鼓:“胸口藏着什么,拿给我。”
林烟湄低垂的睫毛湿漉漉的,与手腕一同颤抖不停。江晚璃眼见她深吸一口气,抽出交叠着的一块天玄地黄图样的绸缎,上面团龙处处、日月交辉…
她瞳仁骤散,心口咯噔一下,连带着身形虚晃:“…我不想看了。”
“拿去吧,此物本就不该我处理。”
林烟湄却硬甩给了她,慌乱背过身去:“别问真假,绍天帝梓宫旁尸首底下压着的。”
“啊…”
江晚璃终究没战胜该死的好奇心,颤巍巍展开那风化残破的软绸,只一眼,便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着华王嬛于朕灵前即位,以承宗祧…其长女肃羽,幼慧异于众,轩朗胜霞举,可册为储…】
最不愿应验、最最绝望的揣测,到底还是…
身子砸地的闷声过耳,林烟湄情难自抑,到底回身来搀扶她了:“地上凉。”
江晚璃凤眸空洞,身体也如烂泥般瘫软,光鲜朝服沾惹了杂草,显得很狼狈。
“我今早把小姨送进去了,小小一盒只有巴掌大…”
林烟湄拽着她的肩,贪婪吸走江晚璃身上熟悉的木香:
“进地宫时,绍天帝巨大的棺椁旁,放着个小板凳样的木盒…她们告诉我…那是我的…姥姥。小姨没有全尸,是她自己求的…可…姥姥呢?”
朝服太滑,她攀不住,便收回了手:“至亲如此,请你体谅我,我们互相放过。”
“…”
江晚璃愣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我不理解,太后为何把姥姥葬在绍天帝旁边,一面让她背负罪名唾骂不洗冤,一面让她与生母永别,转而与取她命的帝王作陪。太后是否嫉恨她,抢走她的位置后仍觉不安?”
林烟湄又扫了眼传位诏书:“记得把它烧了再走,我看它晦气,更厌恶杀戮。”
说完,她一脚踩落松针,嘎巴嘎巴响。
江晚璃忽而反手揪紧她的衣摆,声嘶力竭唤她:“湄儿!”
“松手吧。”
林烟湄头也不回:“北境还有等我回家的又疯又傻又残废的娘,和时日无多的婆婆。师傅入宫了,我知她回不来了,她的人也保不住了…让我静心陪家人终老罢。”
“不…”
江晚璃扭转身子,跪坐在林烟湄脚边,语气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
“长辈的事我不清楚,解不了你的困惑。不知你如何查到这些的,我与你信息不对等,无从解释…可我知道,与你分别的每一夜都忐忑难安…你报复我罢,恨我也好过一走了之。”
“我娘欠你们的,我也欠…内情,无论内情如何,我,我给你赔罪。”
江晚璃慌到了极点,说话时鼻音浓重,俯身就要给林烟湄磕头。
林烟湄甚至听到了“咚!”的一声。
“你在干什么!”
惊得她大喝:“别毁了我对你最后一点美好的憧憬,松手!”
“我一点不美好…”双目猩红的江晚璃茫然攥住林烟湄挣扎往前的腿,掐得死紧:
“什么储君、皇位,我不稀罕…我生来就是个病秧子,没有你我也活不久了。或许这就是争权的代价。你躲我不如杀我,若执意别离,你送我一程,送我一程…”
林烟湄怔了怔,噗嗤—不合时宜笑出了声。
江晚璃疯了。
这是在撒泼吗?
她从容沉稳、遇事不慌、举手投足风度翩然的阿姊,也随着那讨厌的诏书一道消失了。
“你坏透了,和你娘一样。”
林烟湄蓦地转回身,一把拎起涕泪横流的江晚璃:
“殿下算盘打得真好,我杀你?要我背负弑君之名,背着仇恨愧疚苦痛半生吗?你休想。若真可怜我,你就给我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慢慢感受我们一家颠沛藏冤、疯癫痴傻的悲凄!”
“你肯见我了?你还肯见我的…”
江晚璃诡异地咧嘴笑着:“你想我活,我该尽力,你一切要求我都该拼命满足。可…这要求当真好难…湄儿,容我自私些,也给我个最后帮你解脱的机会好么?”
她拔下头冠上的玉簪,硬往林烟湄手里塞:“你腕上小镯消失很久了,我早发现了,可我偏揣着侥幸…这簪是你送的,掰断它,往这里扎。”
天鹅般完美的玉颈扬起,露出跃动的动脉,江晚璃恳切祈求林烟湄:“成全我。”
“做梦!”
林烟湄奋然甩飞玉簪,松针遍地,竟连点响儿都没听到。
迟暮秋风又紧,猎猎穿梭林间,听着恼人。
“宸王完了,陛下就失了大势,你准备准备,守着太后辛苦抢的宝座去吧。”
林烟湄咬牙挖苦一句,蛮力掰掉江晚璃骨节突起的手,抽身而退。
“噗…!”
方走没两步,一缕喷溅的猩红染遍林烟湄素白的衣摆。
刺眼,刺得林烟湄几近窒息。
青松挺立间,猝然绽开一朵盛极凋零的白花,旋然扑地:“阿姊—!”
“来人!快来人!”
*
圆月东升,两辆马车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宫门。
东宫烛火长明,刘素彻夜未出。
转天清早,太常卿率宫人运来大量黑白绸缎。阶下呆坐的林烟湄瞧见,发疯般将人推搡到宫门外:“滚蛋!”
太常卿试图解释:“臣是奉旨…”
“奉你大爷的旨!”
林烟湄一脚踢上那人的官袍:“滚!带着你的破烂滚!”
听得吵嚷,紧闭的殿门开了道缝,华发满头的老人闪出来找林烟湄:
“邪火撒旁人身上,也换不回阎王的人情,何必呢?”
林烟湄一眼认出了刘素:“你是老骗子,嘴里没实话。”
“进去送送她罢。”刘素没与她计较,背起药箱就走:“说来,老身该谢你,殿下寿数比老身所料,长了些。”
林烟湄讷然,回眸瞧去,这老家伙云淡风轻地,就这么走了。
“你回来!胡言什么!回来!”
任她怎么闹怎么喊,刘素再未回身。
“我不信,你是骗子,我不信…”林烟湄魔怔似的咕哝着,一股脑闯进大殿。
烛火扑簌,帷帐飘摇,空荡的殿中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却静谧得瘆人。
林烟湄孤零零站在床前,没勇气揭开那道床幔,屋中暖炉未灭,可她只觉冰寒彻骨:“阿姊?”
“阿姊你理理我…”
“阿姊?”
“阿姊!…江清悟?…江晚璃!你混蛋—”
崩溃的咆哮穿透数重回廊,阖宫上下闻听动静,猝然停了手头动作,向西拜倒。
江祎被嬷嬷架着踱到宫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咳咳…噗…!”
一口黑血冲天喷出。
纱帐满是污渍。
“哐当—”殿门突兀被人踹开,林烟湄惶然飞了出来:“老骗子!”
本该走远的刘素,居然眨眼间现身宫门外:“吐血了?看来阎王真赏你三分薄面。”
“…救她。”
禁不住大起大落的林烟湄,骨头散架般瘫成饼,再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