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腻—歪——

第126章腻—歪——

南疆。

日暮时分,毒瘴悄无声息蔓延进密林深处。从山洞倾巢而出的蝙蝠密匝匝铺满头顶的高天。

咚地一声闷响,一麻袋被重重仍在残叶覆盖的山路间:“人带来了,请您过目验看。”

“不必。”

麻袋前的一双绣五毒的银靴往旁边闪开身子,扬手示意亲随把袋子扛着,先行往南去了。她则侧身拍了拍来人的肩,道:

“入夜林中毒物多,就不留你了。翩然啊,戮力小半生,你总算抓了那人做筹码,你我师徒内外联手,何愁大事不成?时机已至,务必一击即中,切莫因恻隐失势,孤候着你的捷报。”

“是,徒儿谨遵教诲。”

得此承诺,黑衣人满意颔首,转身走了。

可刚迈没几步,她忽而想起忘了点事,又折返回来,从袖间取出个精致的银瓶递给怜虹,盖启封一刹,瓶口有一片被腐蚀日久的痕迹,色泽已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孤毕生之愿,全仰赖你了。若…以你的出身,如何能承受折辱之苦?此毒是为师早年偶得的,一滴足矣,保你体面。”

“请您放心,徒儿定竭尽全力,不成功则成仁。”

鲜少着便衣的怜虹,此刻却是一副别族部落的打扮在身,她接过药瓶握在手心,恭谨保持着特殊的行礼姿势目送那黑衣人消失于密林深处,才舍得起身北归。

夜雾浓郁,脚下的路又湿滑,剑鞘成了趁手的开路家伙,一路走一路趟碎石、打杂草,不时发出窸窣的动静。待艰难穿出丛林,眼前骤然开阔,离山脚不远处炊烟阵阵,已是蜀州的军营。

怜虹扶着山石缓了缓酸胀的腿脚。

一巡防小兵眼神犀利,余光瞟见她,忙连颠带跑赶过来报:

“宫主,护法又擅自离营了!”

闻言,怜虹似早有预料般冷嗤了声,拂袖直奔主营:

“追回来,既临阵反水,腿打断送回观去,无需再带她来见我。背主之仆,无恩义可谈!传令全营,临阵脱逃者绞!”

“…”

小兵闷头跟在她身边,不肯去传令,直到怜虹察觉她跟屁虫似的不走,顿住脚瞪她,她才怯生生问:

“护法身手以一当十,她要是反抗…”

“她若执意拒捕,失手杀死无罪。”

不待她支吾完,怜虹漠然下了论断。

“得令。”

话音落,天边扑簌簌飞过成排迟归的老鸦。

“啊啊—”的叫声煞是恼人。

卧榻之上的小人气得砸枕头,抓起被子裹上头顶不说,还翻身一脑袋扎墙缝去了。

彻夜失眠的江晚璃本来心事重重的,但当这熟悉的、从前十天里能复现六七次的场景再度映入眼帘,她竟自然而然开怀哂笑了。

唇角勾起的刹那,凤眸凝滞,连她自己都惊到了。

原来,这便是日久生情,互相影响牵动着情绪变化的感觉么?

愣神之际,外头似又飞来一群喜鹊喳喳叫着开晨会,小鬼烦得双腿霹雳扑腾踢床。

“吵醒了?”江晚璃敛回思绪,试探着轻轻揪开林烟湄头上包的被子:

“时辰不早,睡不下就起来罢,小厨房煨着红豆粥,放了蜂蜜。”

“哼!好吵!”

下一瞬,顶着鸡窝头的林烟湄怄气坐起身,虽在盘着小腿抱臂发牢骚,俩眼皮子却蔫巴巴支愣不起来。

“月余不见,起床气渐长。”

江晚璃边调侃她,边顺手摸了摸她的脑门,除了方才捂出的汗,已没有灼热的烫感了。

昨夜小鬼哭太凶,气促难压,差点背过气去。江晚璃慌忙传了太医来诊治,不成想,太医还没到,这小哭包先把自己折腾到不省人事,脑袋瓜热得能烤鸡蛋。

刘素踏着月色赶来后,把脉须臾便开了个镇静安神的方子,说是受惊过度,歇歇就好。几针下去,外带汤药灌了大肚,林烟湄稀里糊涂的,就睡在了江晚璃的床上。

这不,太女殿下为此发愁发了一整夜,因猜不出小鬼转醒会有何反应、对她又是何态度,心神忐忑到坐卧不安。哪知,小鬼还是老样子,早晨只有起床气,其他的全都靠边站。

倒也省心。

“先把药喝了。”

江晚璃起身从茶炉上端来药壶,盛出一小碗浓郁的苦汤,吹凉后递到林烟湄鼻子底下。

林烟湄被难闻的药味一呛,叭地睁开了倦眼。滴溜圆的大眼辨识出药汤,灵巧的腿麻利转个弯,牵引着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呲溜—

从江晚璃臂弯下钻出去滑到了地上。

东宫就是好哇,床单很丝滑!

可怜缺觉的小江反应迟钝,举着药碗还没反应过来,蒙呆呆特别可爱。

林烟湄撑着地板爬起身时,余光捕捉到这美人怔忡的难得场面,心里便是如是想的。

不过…眼前人再美,也不宜多看,看久了,难以下咽的苦汤子就会劈头盖脸灌过来。

于是,她站稳后,撒丫子往门口跑去。

“母亲身边的嬷嬷早早在外等着。”

也就迈出三五步吧,身后话音不紧不慢飘了出来。素来识时务的小鬼来了个急刹车,佯装迷路模样东张西望:“阿姊,脸盆在哪?”

“回来,床边。”江晚璃漠然道。

话音落,林烟湄屁颠屁颠小跑了过来,还冲她嬉皮笑脸挠耳朵:“哪儿呢?”

江晚璃逮到机会,一把揪紧林烟湄的寝衣领子,将人拽回跟前,故意让某人的大脸映于碗里的汤水间。她凤眸凛起,冷声挖苦:

“这不就是脸盆么,好好照照自个。在外头被人三言两语吓到晕厥,回我这就腰杆梆硬耍宝,你幼不幼稚?”

“…”林烟湄拧眉耸起了鼻尖,气得直扑棱脑袋:“难闻死了…”

江晚璃瞎胡说!

她后来吓得发烧,哪里是因为太后的恐吓威胁啊…

还不是殿下太血气方刚,居然扬言为了她跟太后这亲娘玩命!她小小林烟湄,何德何能,有几个脑袋能承受这番许诺啊!

“喝下去就闻不到味道了。”

江晚璃摆出看戏的姿态,手上力道半点不松懈。

林烟湄尝试挣扎几回,不能说徒劳无功,反该叫…自讨苦吃,每反抗一次,江晚璃摁她的力气就更大一点。

奇怪,是她最近生病身体太虚了,还是禁庭药材当真比外面的好,让江晚璃体魄更强健了?

居然斗不过?

林烟湄气得哼哧呼哧。

逗得江晚璃发笑,嘴皮子更损几分:“哼哼…学猪也没用,自己喝还是等人灌?”

“嘁—拿来!”

林烟湄白瞪她一眼,赌气夺过药碗,深呼吸后一口闷掉。

旋即,趁江晚璃沉溺于得意没有戒备,她窜出去对着殿下白如凝脂的脸颊就是一口,叼住就不撒嘴的那种。

“你…牙松松!”江晚璃大惊失色,慌乱去救自个的脸蛋:“别咬…成何体统!”

见人乱了方寸,林烟湄洋洋自得地晃晃身子,还存心拿舌尖扫了扫江晚璃脸上的小绒毛:“略略,你逼我吃苦,我可不得讨点糖中和。”

“啪—”

许是肌肉记忆习惯成自然,江晚璃深感理所当然似的,找准林烟湄的身后,果断来了一巴掌。

脆响特别嘹亮。

一掌定格小鬼瞠目结舌的招牌惨兮兮表情。

江晚璃的预期达到了,她便不再看小鬼滑稽的模样,掏出帕子对镜擦拭面颊去了:

“再胡闹,把你送给嬷嬷。她来得仓促,兴许是兴师问罪的?”

林烟湄偷摸背着她,撇撇嘴。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江晚璃昨晚的承诺太骇人,她听后何止是感动…余生除了东宫,她哪也不敢行动了才是真!莫说太后宫里的嬷嬷,即便出门遇上禁卫,她都惶恐人家会以教唆储君自伤的罪名拿她下狱!

困窘境地当前,林烟湄反复掂量,即便太后拐弯抹角逼她断情,这会子她也无法照做。哪怕她和江晚璃之间的感情掺杂着欺瞒的嫌隙,别扭着回不到从前,她也绝不离开这个护身符。

情难斩,可头好掉啊!

纵是非做鬼不可,她也不甘心做为母女口舌叫板祭旗的冤死鬼。

思及此,一只好奇猫猫蹦蹦跳跳,窜来钻去的,在江晚璃殿中玩嗨了。

“阿姊,你的门窗是用什么糊的?硬硬的,好透亮,还有彩光诶。”

“阿姊,这个大珊瑚只比我矮一点,是真的吗?”

“阿姊的罗汉床不错,适合晒太阳。”

“阿姊怎么不理我?”

这一连串的感慨啊、问题啊,江晚璃听见后,自觉转换成小猫讨好的“喵喵喵”。

还不是怕了被送走?

小心思太直白了。

她揣着陪人演戏的心思挪出内殿来寻人,本打算耐着性子敷衍几句,不料…

当她亲眼目睹林烟湄闪着晶亮瞳仁四下逡巡殿内无数珍奇异宝时,当她眼瞅着小鬼露出诧异欣喜的神情却审慎不敢触碰那些昂贵瓶罐时…她淡漠的容色终究起了波澜。

这股子鲜活灵动的精神气儿…好久没见过了。

这才是她最初萌生爱意的那个活泼小鬼啊。

无忧无虑,处处留意也处处欢喜…真好。

江晚璃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最后是林烟湄在她面前晃手,才勾回她的魂儿。

“哑巴了?”小鬼一脸委屈。

“没,”江晚璃垂下小臂,外露的小指勾来勾去,“牵手么?你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乱问,我如何答?带你逛一圈?”

林烟湄欣然颔首,自觉捞出江晚璃的手握紧:“有劳阿姊了。”

“客气。”

江晚璃笑睨她一眼,信步往前,站定进门的位置,拿指甲敲敲门上透光度极强的“窗纸”:

“这是琉璃所制,阖宫上下仅此殿是如此,别处用薄绸或油纸糊窗。”

“琉璃?这便是琉璃?当真美轮美奂,比宝石透亮呢。”

长于乡野的林烟湄算是开了眼,诗文中的琉璃盏,她从前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出模样。

“嗯,因造价昂贵且易碎,用这点东西被朝臣参劾数年,”提起此物,江晚璃没啥好印象:“我病着甚少出门,屋里闷久了会忧郁,母亲心疼,这才破费的。”

“噢。”林烟湄用力扯着江晚璃往别处走了。

“此珊瑚虽大,成色却一般,”江晚璃摸了摸珊瑚已浑圆的棱角:“幼年南海属国送来的祥瑞,母亲为取吉祥意味,着人搬来我宫里,让我多亲近,力求延年益寿。现在想来,很荒诞。”

“也许管用呢?”

林烟湄也凑过去摸摸:“长这么大一定很长寿,保佑保佑。”

“那个梅瓶是姨…宸王送的贺礼;白玉盏是我琢磨着玩的…这木雕小猫送你罢,她叫团子,五年前太医说猫毛对我不好,母亲送走了她。”

俩人逛着聊着,陶醉于二人清闲的小世界,不知不觉已日上中天。

“砰—”

殿门毫无预兆地被人大力推开。

“咳咳!”沉闷的干咳紧随其后。

江晚璃闲散的脚步蓦地顿住,讶异望向门边。

“朕可扰了你俩腻歪?!”

脸色阴沉的江祎手抵玉杖立在殿门背光处,森然眸光暗藏刀锋:

“如今请你们用午膳,得朕亲自来么!”

话音未落,闹不清形势的江晚璃已然瞧见了廊下堆得满当当的宫人,全是行宫的面孔。

大几十号呢!这是遣了多少拨送口信的,怎全都没进门通传?

——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