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小江发狠:放马过来试试!
青幕蚕食了夕阳。
殿中光线一点点暗下来,从进门就愣门口不动的林烟湄,总算舍得挪挪窝,眼仁一转,相中了窗边摆着的一方罗汉床:
“请问殿下,我能去那吗?”
听得这话,陪她罚站到腿酸的江晚璃差点一头撅过去。
林烟湄跟她玩阴阳怪调是吧…
适才发觉初来乍到的小鬼目光定格于她最心爱的小榻,她本还想夸人眼力非凡,心有灵犀呢:
那可是她亲自设计的延展方式多元的罗汉床,能追逐成日的阳光,无死角欣赏东宫景致。一枕毛毯一张床,陪她度过了往昔漫长的病榻岁月,痛苦的惬意的烙印,尽数刻在其间。
“不能。”
江晚璃拂袖先行一步,怄气推开床间小茶案,直挺挺躺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林烟湄下一个妖怎么作。
小鬼的视线毫无留恋,又重新逡巡这方新世界。不多时,她踱进内殿再没出来,数个开间隔断,江晚璃看不清也听不真切她那边的响动,心里痒痒的。
正纠结要不要起身时,细碎脚步回来了:
“再叨扰表姨您一次,里头卧房我能睡吗?不能的话,我就告辞了。”
“?”
江晚璃如鲤鱼打挺般惊坐而起,蹙眉匪夷反问:“你烧傻了么?怎满嘴冒胡话?”
林烟湄拿手扶了下身侧的门框,垂眸小声嘟囔:
“太后说,她是我表姨姥姥…非要攀亲,您算表表姨没错吧?”
那语气一本正经的,还带着点难以置信。
江晚璃听到“表姨姥姥”四字诡异称呼后,脑子嗡嗡的,眼前也黑了一会,可她没料到,后面还跟着声重复出现的“表表姨”…
振聋发聩的称呼啊。
震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事到如今,她总算弄清楚林烟湄丢了魂的缘由了。
“您不接话,是不乐意我攀这门远亲了。”
林烟湄自顾自往门口走,话音平静得毫无波澜:“那我告退了。”
江晚璃心中警铃大作。
这不对,非常不对劲。
小鬼知晓身份暴露,怎连句质问或怨怪都没有?
“湄儿,”她翻身下榻,嗖地站起身,恳切解释:
“我一时惊诧,并非不想理你。再说,你我论那劳什子辈分作甚,反而别扭疏远好些。我们之间存了太多秘密,今晚一并说开好么?天色不早,传晚膳来,边吃边聊?”
说话时,她灼灼目光凝视着林烟湄的背影,做好了随时冲过去拦人的准备。
东宫,她也是今日才得以搬回的,宫中戍卫大多不是她的人,小鬼若走,日后想再进来绝对不容易的。
可是,事情走向并不如她所想那般。
林烟湄沉默须臾,反而大大方方走近她,直到俩人的足尖相抵,方止步道:
“殿下,此刻,您对我可还存有几分情意?不作伪的那种。”
“…”
江晚璃眉心褶皱倏尔深如沟壑,她猝然捂上心口,气促喘息良久才开口:
“不然呢?你当我的承诺、辩白都是谎?”
察觉到眼前人脸色难看下来,林烟湄仓促侧了身子,嗓音不太稳当了:
“既掺着真情,又为何要…要着急捅穿我的身世?是你不忍心下手,想借太后的手除掉我吗?”
她百思不解,今日江祎召见她的短短几句聊天,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故意选在赶走她之前道破她的身世,问都不问她半字,无需求证便说明太后早就清楚她的底细了。
是吓唬她安分守己,别生歹念?是以官位华府利诱,盼她是个目光短浅的利欲熏心之辈?甚或是…警告她性命时刻被皇家攥在股掌,尽早与江晚璃了断残情,做好赴死的准备?
林烟湄猜不透,只余满心惶惶,寒颤阵阵。
从太后的行宫出来,复见天光那一刹,当阳光把脸颊炙烤出温热的感觉,她激动得快要哭了。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贪生畏死,渴慕活下来。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脆弱的心绪里瞬间惦记起许多人,担忧亲故被抓、恐惧蜀州事发…但更多的,是想起了江晚璃,她还有好多疑惑,盼着听人亲口说个因由。
甚至于,她还对理应戛然而止的深情留有侥幸;在心底最深处,她在无限度的纵容死灰里的火星子迸溅四射。
谁让数年来朝朝暮暮的相守太过难忘,害她无法从依赖荼毒中抽离自我呢?
也因此,当江晚璃温存地递出邀请她一道的橄榄枝后,她欣然选择了投靠。
恩与仇乱成一锅粥,情与恨更是难解难分。
“哗啦啦…”
水声突兀响起。
林烟湄猝然回眸,后知后觉发现,江晚璃不知几时悄然移步内室的茶案后,摆弄起了茶盏:
“若想听我分辨,坐下喝口茶罢。接下来,会有很多很多话,口干舌燥难免的。”
“您说,我听着。”
林烟湄扬手推开了一扇南向的窗,晚风扑面,凉飕飕的很是舒爽。仰头眺望,玉津上星子慵懒闪烁着,能勉强稳住她无法安定的心神。
也许,此番长谈,将是她与阿姊最后一次交心。说完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回到初识的夏天那般判若云泥的关系。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把其间潜藏的真情揣摩殆尽,哪怕少得可怜,只要有过就很好,够她知足的了。
一声声敬语过耳,扰得江晚璃心烦意乱。
她连灌自己三杯浓茶,喉头苦不堪言,也仅能堪堪压下心头的苦闷:
“解释前,我还想重申一次,以往共处点滴,嬉笑怒骂,无一虚妄。世间于我命悬一线时挺身搭救、明知风险仍以善念强留我养伤的孤勇之辈,仅一人而已。”
“撕拉—”
听人翻起初遇时的旧账,林烟湄只觉有人在她胸口捣起了蒜泥,她磋磨袖子的手无意识地加重力道,竟把纤薄的纱衣扯了个口子。
江晚璃没等到回应,也没转头瞧她,闷头又饮一盏红到发黑的茶:
“我从未与母亲吐露涉及你身世的只言片语,恰恰相反,我极力瞒着,曾谋划了一套完整的遮掩你身世的方案。这等大事…是你提及‘表姨姥姥’,我才恍然醒神的…”
“至于如今的骇人结果,应是数年积攒的纰漏惹的事端。母亲机敏,但凡有所猜疑,拿人查问并不难。”
江晚璃捏着空盏的手青筋凸起:
“前阵子我请楚岚南下接乐华归京,留乌瑞在京接应。不料,这几人在抵达当天尽数失踪。你走后第三日,禁军围了荣昌巷,我…直到殿试清早,才意外碰见乌瑞在宫门巡逻。”
闻言,林烟湄侧身倚住了窗棱:
“依您之意,是太后劫走了乌姐姐她们,扣留京中逼问出我的底细了?”
“或许是。”
江晚璃回忆起早春的混乱场面,并不敢打包票:
“暴露我住何处的,是你;自离开朔方后,母亲一直清楚我的行踪还替我遮掩,抓我回宫只是长姐先发制人的决定。我们入京后,身侧埋伏着两方势力,我拿不准谁出手劫了人。”
她犹记得离开荣昌巷那日,迎她的有半数兵部的人,还有一位熟悉的小乞儿。
施琅和言婳虽不曾现身,以她对二人的了解,也能一眼猜出这是她们合谋的手笔。事实也不出她所料,她被软禁宫中半月后,施琅官复原职,言婳被授了个御前的实官,一时风光无限。
想来,林烟湄出京前兑换银子,就已被盯住了,尾巴一直跟着乞儿寻到准确住处,摸透再上报陛下的。
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完全有可能知道林烟湄偷偷出京的事,若也顺藤摸瓜暗中查过…
那林烟湄的身世可就全然漏风,再无遮掩必要了。
至于太后,更不必说。
安芷是她亲信,这亲信利用楚岚当耳目,又暗中要求楚筠配合。于是贺敏便成了双料“间谍”,一面替楚筠护着女儿周全,一面向安芷汇报江晚璃的实时行踪,熬到京城方可功成身退。
而江晚璃起初人手少,急于查刺客便对楚岚、贺敏等人多加信重。后来去康县寻林烟湄更是忙中生乱,一直带着这俩得力干将撑场面,相当于把秘密堂而皇之的拱手让人了。
江晚璃细细回想着过往,懊悔不已,涌起了深深的自责:
“我低估了老臣对母亲的忠诚,也高估了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你的身世…是我没护好。”
话到此处,她自觉坑害了林烟湄,无意再说下去。
而林烟湄听着听着,理智稍稍回归,暂且压制住了冲动的感性,反而萌生出再交心长谈的念头,一双脚不受控地寻江晚璃去了。
她默默窝进蒲团:“这么说,你回宫是情势所迫?是我在城中乱跑,才…”
“不关你事,”江晚璃哪里舍得林烟湄再自揽过失,“没有你,我当时也撑不久的。乐华出事,边境不宁,我担负着储君之名,下属也好,国事也罢,皆需尽些力。”
“乐姐姐和乌姐姐都目睹过我歇斯底里的疯癫…她们若是被太后抓了,”林烟湄后怕瑟缩了下:“肯定会怕的,一害怕什么都说,我理解。”
话音落,江晚璃意外擡眸,怔忡打量她半晌。
小鬼理解?这么淡然的反应么?
“其实,即便你只是节度使之女,我也不敢奢望楚将军能接纳我的真实身份,”林烟湄垂眸反复搓起衣襟:“嗨呀…是谁又怎样?昨天是我矫情了…我和您,本就…不配的。”
“湄儿…”
眼瞅着林烟湄坐不安稳,眼珠子转来转去停不住,江晚璃悄然抽出了丝帕。
“您…”林烟湄咧了咧嘴:“听我说完。”
“刚刚您这一席话挺,挺真诚的,我愿意信您没想利用我,也…也没想杀我,”林烟湄把五官全堆成一坨了:“说来多新鲜…被流放边地的人…居然还能,能遇见储君…”
“不说了湄儿,不说了。”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话里不再抵触她,遂赶忙绕过案头与人贴肩并坐,伸手想要拍拍小鬼的背。
她感觉林烟湄要崩溃了。
“别…”
林烟湄飞速避开了她的触碰:
“君…君贼有别。太后她想不想杀我,我看不透,但我真的怕。我…喜欢阿姊,不想改…不管阿姊是谁…她不要我命就…喜欢她…可是呜…”
一声哽咽吞了她的声,她不管不顾,哭得一抽一抽,仍含混不清地固执嘟囔:
“可是太后说…亲戚…辈分…就想警告我,躲、躲哼你…远点。”
泪眼婆娑的小脸红得发紫,抽噎越来越厉害。
江晚璃不住擦泪,很快帕子就湿透了。
她颤抖的手再摸不出第二张帕子,情急之下,索性拿袖子贴上林烟湄的脸。
熟悉的冷香捂住了林烟湄的鼻子。
闻到那味道,她哭得更凶了,好几次喘息时差点窒息。
“万万哭不得了。”
吓得江晚璃上下不停地帮她顺气,揽过人手忙脚乱好一通安抚,黔驴技穷时干脆放狠话:
“母亲若伤你一寸,我便自伤一丈!左右她只我一个亲骨肉,约莫舍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