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差辈分了
圆月凌霄。
一顶小轿晃悠悠从行宫侧门出来,一路向东。
彼时,太后宫中正殿内,侍从进进出出还在添置茶水,太后方搁下筷子,江晚璃便仓促起身:
“儿身子乏,先行告退。”
“坐下聊聊的力气都没有?”
江祎望着经年未见的女儿,眼里虽是笑模样,却多少含些看破小心思的戏谑与不悦。
“确实过于疲累,想歇息,明早再同您问安。”
江晚璃一语断了旁人回旋的余地,再福了福身,转头便走。
几个宫娥忙提着宫灯上前引路,与此同时,江祎悄然给身侧近侍递了眼色,那俩年长女官会意,趋步追上了江晚璃:
“殿下,按规矩您今夜还歇在右偏殿,寝具已安置妥了。”
江晚璃侧目乜人一眼,眸中暗藏幽怨。
她都像个囚徒般被宫里这俩得罪不起的摆弄好些日子了,如今林烟湄归京还窝着气性,她心里满是牵绊,哪里忍得了同院分居?
“知道了,晚些去。”
她继续沿回廊西行,直奔后院正殿。
女官见状,忙上前拦阻:“殿下不是就寝么?夜里风凉,还是莫走冤枉路。”
此等没分寸感的强行干涉,瞬间冒犯了心绪本就不宁的江晚璃:
“本宫如今有何打算,还需先同你商议,等人指手画脚后再做么?”
挖苦脱口,她径直前行,脚步不自觉加快好些,恨不得立刻见到林烟湄。
自从昏厥的林烟湄被擡来此处,陛下和太后都没插手干碍她陪着小鬼,大半日的同寝能容,入夜怎就不能容许了?!
莫非有何蹊跷?
正如此想着,孤寂的身影已然穿过影壁,置身院中。
望着入目之景,江晚璃瞳仁骤缩,明显感到心脏漏跳了半拍:“怎么回事?”
她迎面撞上的,竟是漆黑一片的正殿,外间无一人值守。宫人无故缺值可是重罪,按理说没人有胆子怠慢宫中的客人。
江晚璃手提裙摆,小跑着奔向台阶,再顾不得宫内的什么仪态规矩。
“哐当—”
木门被大力从内推开,发出沉重的闷响。
错估了力道的林烟湄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蒙蒙杵在原地怔神。
“林娘子醒了?”
少顷,黑黢黢的檐下闪出提灯橙黄的光,林烟湄捕捉到那道光,视线上移,恰撞上一张由远及近的笑颜:
“这门惊到姑娘了罢?此宅虽大,却空置多年,半月前工部才派人来修缮,工期太赶,望您见谅,暂且将就几日,再过半月必然是气派的。”
林烟湄皱起眉,心思全不在来人的言辞上,只管盯着身前这穿藏青宫装的老妇打量:
“您是…?我又在哪?”
约莫半个时辰前,她躲被窝装睡,本只为同俩婢女僵持,奈何演着演着真睡了。期间迷迷糊糊的,似曾察觉到一阵摇晃,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很短暂,没把她折腾清醒。
这稀里糊涂的昏睡着,待再睁眼时,被子、床、帐子全变了模样,屋内不见半点烛火,静寂到瘆人,害她顿生恍如隔世的恐惧,一溜烟滚下了床,摸索到门就推。
哪知,她这一推,与空荡荡望不到头的庭院撞了个满怀,还偶遇一位白发苍苍的陌生女官…
她的小心脏,这会子好似在舌间狂跳呢。
“太后和陛下念您救殿下立了大功,特意择了京中足够撑得住门面的府宅赐您。今夜太晚,您先服药休息,明早老奴带您逛逛,何处不满您再提修缮意见。”
老妇恭谨回应着,转头轻声拊掌,回廊拐角随即冒出俩端药奉茶的宫人,欠身做请:
“请娘子用药。”
独立久了的林烟湄哪习惯旁人这般侍奉…
她仓惶捧过药碗倒退回房,局促道:“我自己来,你们…不用管我。”
俩丫头如影随形,居然沿门缝挤了进来:“婢子们服侍您就寝。”
“不…”
“啪啦—”
“您别动,我们来捡。”
林烟湄摆手推辞的心思太急,全然忘了手中还有瓷碗…那一刹推搡造就的混乱,直让她脚趾抓地,失眠彻夜。
瞪着杏眼熬到天明后,她如释重负般叹出长长一口气。深夜翻身都会有守夜人上前探看的日子,她真消受不起!
可她不知,更惊悚的,还在后头…
晨起乌云凝重,没多久就落下细雨。即便如此,宅中还是来了好些工匠,栽花种草,粉刷墙壁。
林烟湄纳闷不已,坐也坐不住,早饭更没胃口,索性出门去瞧瞧这奇怪地方是个怎样的牢笼。
脚刚踏出屋,一柄油伞旋即顶上她的头。她讶异回眸,正是昨夜那老妇,笑眯眯朝她颔首。
林烟湄抱臂搓了搓浑身漫开的鸡皮疙瘩。
这些看守的态度是否太友善了些?体贴周到过了头罢!
“我来。”
她蛮力夺过伞柄,三步并两步冲下台阶,迫切希望与人拉开距离,得片刻喘息。
陌生的府宅她不认路,只管闷头往前走。歪打正着的,她好似走上了主路,沿途护院林立,腰间皆配长刀,看得她毛骨悚然。
林烟湄一边偷瞄这群人,一边谨慎地在路正中走直线,生怕长刀出鞘一般,战战兢兢挪到了正门前。
“呼…”
当手握住门口拉环并顺利拉开的瞬间,她偷摸抒了口气。
吓死她了,她原以为这群人不准她出这道门的。
“诶诶诶,你们看,真有人搬进去住了!”
“嚯!可不是,瞧着年轻呢。”
“敢住这邪门的宅子,得多大胆啊。”
朱门重开,巷子旁老树下交头接耳的议论顷刻被风裹挟到了林烟湄的耳畔。
林烟湄不由拧眉,盯着长街晃神半晌,脸色差极了。
“您莫恼,老奴赶走他们便是。”
老妇快步朝人群走去,还没等她开口,看热闹的路人甚有眼色的撒丫子了。
“我能出去吗?”
林烟湄等她折返后,语调黯然地询问。
老妇:“当然能。可是下雨呢,您还病着,是要往何处?京中有您的亲故?”
林烟湄茫然摇头,缓步踏下石阶,低垂的眸光点落墙下的石狮断块,下意识多瞧了会儿:
“只是走走,你们别跟来,行吗?”
“这…”
老妇面露难色,纠结给不出回应。
“殿下要你们看着我?”林烟湄苦笑追问。
“不是。”老妇果断否认:“没人限制您的自由,但…有人命我等保护您的安全。”
“我有何需要保护的?”
林烟湄自嘲讽笑着摇摇头,兀自撑伞往前走了:“不必跟,丢不了,很快回来。”
她这萧岭出来的野丫头,身边最不缺跟踪者。不提摇身一变成了皇亲贵胄的江晚璃,单是那群“逆贼余孽”般的亲故,指不定在哪监视她呢,这条命想怎么活,从来由不得她选。
“滴答…滴答…”
檐下的雨滴落下,敲打着窗台,发出规律的节奏声。
“客官可要关窗?”
酒楼小二见雨势变大,好心过来询问。
林烟湄莞尔:“不必了,说书的几时开始?”
“今儿没人点,没赏钱先生不说,客官想听?”小二从袖间掏出个明码标价的木板:“一刻书两文钱,两刻五文…”
“我想自己听,可以吗?”
林烟湄抚摸着腕间戴上就没摘过的金镯:
“出门急忘带钱了,把它剪断抵给你们。但话说前头,我来打听消息的,先生可得敢说才行。”
小二面色倏变,可她打量着金镯的成色,难掩心动,遂附耳问:
“什么消息?时政万万使不得啊。”
“陈年旧事,几十年前的京城琐碎消息而已。”林烟湄道。
“嗯……您雅间请。”
小二朗声唤居中而坐的说书人:“先生,贵客一位!”
“得勒!”
林烟湄随人上了楼,这一坐就是大半日,当她出门时,霁雨初晴,天边挂着一道霓虹。
“风云变幻…呵。”
她仰头,目送那转瞬即逝的七彩拱桥隐匿踪迹,才舍得迈开脚步。
“娘子留步。”
游荡街上几息光景,一辆马车欺身碾上她,赶车的姑娘头戴幕离,却在寒暄时特意露出了腰间令牌。
【神武卫】
林烟湄再孤陋寡闻,也知晓这是天家亲卫。
“请罢。”
骇然无措之际,那人已推开马车门等她了。
车里车外只此一人,林烟湄不太想跟她走,于是踌躇着四下张望半晌,可巧——对面茶楼有一身短打的茶客朝她举杯,身侧卖糖人的摊贩满面肃然地跟她拱手…
林烟湄阖眸,暗道一声【完啦!】
瓮中鼈。
还是不逃好些。
她认命般“嗖”地钻进马车,捶心口捶了整路。
半刻后,小宫人给她更衣时,还好奇问她:
“娘子胸口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疼么?要不婢子换件齐腰马面裙来?这系带勒上去,您恐挨不住。”
闻言,林烟湄尴尬不已地低眉一瞥,好嘛,她对自己下手够狠的。可眼下,她哪有心思在乎这点皮肉感觉啊!
她都不知将要面对什么,这群人又让她沐浴又给她更衣梳妆的,当真麻烦!宫里破规矩真多,杀前还得收拾利索,当她是待宰小猪吗?
“不必…快些罢。”
林烟湄焦躁道。
给她个痛快吧,求求了。
*
午后骄阳正浓。
回廊下的水车方派上用场,水帘倾泻,扬起大片清凉的水雾。
穿过这层薄雾,一嬷嬷趋步入殿:“太后,人到了。”
“宣。”
躺椅上的人依旧阖眸安神,缓解午睡转醒的困乏。
“吱呀”殿中侧门开了半扇,嬷嬷站门口招呼林烟湄:“进吧。”
林烟湄没接话。
置身进深五间的空荡大殿,呼吸皆有回响,脚踩黑到透亮能映出她窘迫面容的金砖,所有的促狭忐忑皆无所遁形,不知怎得,她频繁深呼吸,也压制不住翻涌的紧张。
她不记得自己哪只脚迈的门槛,也不知怎样摇晃着站到了内殿,反正,当躺椅前香薰飘出的烟雾窜进她鼻子的刹那,她就说啥不肯再往前了。
脑中拼尽全力回忆着嬷嬷教的说辞动作,如木偶般寸寸小心拜下身:
“小女…拜见太后。”
“小女?哈…”上首传来飘渺轻笑,笑声还未散,再开口话音竟猝然转冷:
“谁这般教你的?”
“…”
林烟湄埋在袖间的眉心蹙得死紧,她没记错啊,嬷嬷坑害她?
“哑巴?”江祎等得不耐。
“不是。”
林烟湄一心急,语气涔着点懊恼。
驰骋朝野几十载的江祎,轻而易举揣摩到了她的心绪,无奈提点:“朕是问你姓甚名谁!”
“小女姓林,名烟湄,渤海府人。”
江祎:“过来些。”
林烟湄不情不愿往前蹭了一小步。
江祎余光里察觉她的小动作,直接垂下脚尖,点点躺椅前的地面:“磨蹭?”
这丫头离她十步远,要不是墙就在身后,是不是还能站更远些?
林烟湄也很无奈,纠结几息,为小命考虑,捯饬着小碎步赶了过去。
“啊…”
孰料,她还没站定,下巴突兀被一柄冰凉物件钩住,扯着她往前送。
“别叫。”江祎厌恶大惊小怪,她的玉烟杆充其量是凉了点,“眼睛收收,瞪这么大作甚。”
唰啦一下,林烟湄闭了眼。
几乎同时,江祎松了手:“朕赏你的府邸,是不喜欢?”
“不敢。”林烟湄快步倒退,“小女也不敢要,请您收回赏赐。”
“荒唐,”江祎吸了口咽,侧身吐出一缕长长的雾:“朕反感好意被拂,最好别有下次。”
林烟湄:“…是。”
“昨殿试,清悟为你当众失了分寸,若容你补考,天下人难免议论你和储君的关系…”
“小女不考了。”林烟湄堂皇道:“是小女之失。”
“不悔么?”江祎哂笑:“一辈子的机缘。”
“不悔。”
林烟湄怕了,孤身入了森严大内,她方知谋反是多么荒诞的笑话。而今江晚璃突然变成了储君,她自保有命都难,昭雪旧案怕是奢望了…天子身边危机重重,哪里好办事?
“正好,现今朝中国子监、刑部、还有…”江祎蹙眉望向身侧嬷嬷。
嬷嬷道:“礼部也有缺,前日报上的。”
“嗯,”江祎看向林烟湄:“你中意哪个?七品主事,不亏待你。”
“?”
林烟湄错愕擡眸,无意间撞上对面审视意味鲜明的孤傲寒芒,又慌乱垂了眼。
须臾光景,背后惊起一身汗。
她俯身一礼:“小女不求官职,不合规矩也担不起。”
“朕方才的警告,你当耳旁风?”江祎话音骤冷:“来人!”
殿外顷刻传来利索的脚步声。
“不…”林烟湄一惊,膝盖忽而打弯伏了下去:“我选!”
带刀侍卫已站定她身后,倒下大片阴影笼罩着她。
见江祎不再开口,林烟湄无暇思量此举意图是什么,脑中飞速权衡:“国子监?”
江祎:“六部不好么?朕看,刑部锻炼人才,就不错。”
“…”
林烟湄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刑部,是否有旧日卷宗?
她今儿出去就是打探旧事的。一觉醒来睡在自家祖宅的惊悚,她还没消化掉呢。后来酒馆先生道出的旧事,更令她惶然难安:
华王府在开国之初,是大楚唯一异姓王——陈王的府邸,也曾风光无两。
奈何陈王两代而终,爵位被废,仅存的后人便是当朝侍中——言锦仪,其母乃陈王独女,玉山郡主,早年因御敌不力,畏罪自戕于北疆战场。
陈王一族式微后,绍天帝将宅邸转赐华王。孰料,同样的经历再度上演,华王满门获罪,仿佛那宅院自带诅咒。今朝,这府邸莫名其妙到了林烟湄头上,她不敢不多想。
刑部…她若选了,会不会赤裸裸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小女见识浅薄能力不济,还是读书求学好些。”
“喜欢学问?”
江祎又咂一口烟,微眯起凤眸:“那…去礼部罢。施念慈学问不俗,国子监只能你教旁人。”
林烟湄脑子晕透了:“遵命。”
“日后安分些,”江祎沉默许久,一杆烟全抽了进去:“起来说话,地上舒服么?”
林烟湄颤巍巍爬了起来。
“你和清悟…”江祎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她,叹了口气:“差辈分了。”
突兀的话题转换,令林烟湄怔忡当场:“…您…我…小女和殿下,没…没关系。”
“错了。深论起来,朕是你表姨姥姥,算亲戚。”
江祎稍支起腰,朝身侧搭出一只手:“扶朕回榻。”
嬷嬷赶紧上前搀扶。
一旁的林烟湄眼睛瞪得老大,呼吸都不会了。
繁复的裙摆曳过她的脚面,徐徐拖行到屏风后:“退下罢,得空去趟皇陵,你曾祖母缺香火。”
“砰—!”
林烟湄双腿一软,突兀向前扑到了地板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最后,是俩侍卫把她搀出大门的。
“湄儿!”
不知几时守在阶下的江晚璃,急匆匆跨上台阶,把烂泥一样满脸大汗的小人揽进了怀里:
“这是怎么了?”
林烟湄眸光空洞,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
她方才要是选了刑部,暴露了查案心思,是否就没命出来了?
“母亲唬她什么了?”江晚璃急得问身侧的侍从。
小侍卫慌乱摇头,斟酌道:“没,太后赏了姑娘宅邸和官职。”
“这…”
听得内情,江晚璃打量着林烟湄明显恐慌不定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
忖度半晌,她才试探着问:“回我那住,还是去你的新府邸?”
心防崩塌的林烟湄毫不犹豫地把头歪进了江晚璃的颈窝,但那紧抿的惨白的唇,从未张开。
“好,我们回家。”
江晚璃不合时宜地释然淡笑了下,拥着小鬼直奔东宫那边。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绪,或许是“幸灾乐祸”?她竟有点想感谢江祎的威慑,给了小鬼跟她示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