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故里草木深

第119章故里草木深

二月十五,泠月照影,清风拂漪,难得寂静。

院墙外响起“梆!”的更鼓声。

徘徊廊下半晌的江晚璃听得响动,敛回视线垂瞰阶前的水洼,其间映着轮皎圆的白盘,盘中随风摇曳的玉面,却满含惆怅。

她努力对着倒影,勾起唇又弯了眸。

一抹笑靥浮现,透着鲜明的刻意,假惺惺又略显滑稽。

于是,她嫌弃蹙眉,拂袖至后厨问乌瑞:“湄儿还未回,你出去找找?”

傍晚会试落幕,贡院大开,算着时辰,天擦黑林烟湄就能归家的。江晚璃虽称病没去接人,但她派了个名唤雨儿的随侍陪思卿同去,按理不至于出闪失。

左等右等不见人,提前备好的菜肴热过数遍,都要温成烂泥了!

“刚刚雨儿不是先带只烧鸡回来了吗,姑娘再等等?”乌瑞闷头往灶膛添柴:“午后思卿嫌您点的菜清淡,扬言带湄娘去吃酒,就她那炮仗性子,没准真拐人去酒楼了。”

“去什么酒楼,今夜城中酒楼吵得很,湄儿不会喜欢。”

江晚璃抱臂在旁,隐约闻到些烟熏火燎的味,诧异道:“锅里味道不太对,菜糊了?”

“烧鸡味啊,属下热热它。”乌瑞回应时,特意起身揭锅给江晚璃瞧了瞧:

“您把心放肚里吧,媚娘一直当您病着,怎么着都会回家吃的。她打发雨儿先回,约莫是怕您饿,这会子兴许在酒楼排队等着端回好吃好喝呢。您也知人多,可不耗时吗?”

江晚璃不喜浓重的荤味,蒸汽升腾的刹那,她便闪身移到了门外。

乌瑞所言,倒也说得通。可自从经历过渤海府秋闱当晚小鬼失踪一事后,遇上今夜这相似情形,她的心里就是七上八下不安稳,等得抓心挠肝的。

焦躁萦怀的人,腿脚闲不住,在廊下来回转陀螺。

颀长的影子随着她的步伐,晃啊晃…

看得乌瑞头晕,不得已出门劝她:“外头凉,下过雨潮气太重,您回房等?”

“再等半刻,不见人你就去找。”

江晚璃侧目乜向这扒着门框摆出讨好假笑的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拔腿回了正房廊前,继续游荡。

穹天上的月影,好似又亮堂了些,衬得积雨的长街明一片暗一块的。

稍不留神,一脚踩坑里,“噗唧”声落,必有水光迸溅。

“你撒手,又要把我劫哪去?”

“嘘!别吵。”

寸瑶一手拽紧林烟湄的大臂,一手捂着她的嘴,扯着人疾速穿行于一片高宅大院遍布的街巷,又直直往东,穿过护城河,来到一方明显荒僻好些的里坊:

“就要到了。”

被考试折腾数日,林烟湄本就身心俱疲,急吼吼小跑一路后腿软心慌,身形已然踉跄,开口时虽心在叫板,语调却更似求饶:

“撒开我…阿姊等急了会担心,你别捣乱。”

话音方落,寸瑶倏尔松开手,望着面前荒草飘摇的数丈高墙,怅然叹了口气:“就是这了。”

始料未及的收手和止步,害林烟湄被惯性牵出个趔趄。她遏住冲力站定时,手恰扶上身前的一面墙。月色洒落其间精妙的雕花,流光乘风,映照得草间花影舞动。

好美的墙。

好生奢靡的一户人家。

林烟湄下意识闪过这样的念头,可站稳后再瞧,门前石狮子碎为石块,藏着一窝流浪小猫;目之所及,一人高的荒草丛生,连房顶都没放过,陈年蛛网铺天盖地,风穿隙墙,萧索苍凉…

“这是哪?大晚上的,何故带我来这?”

看久了,她身上汗毛不受控地竖起,下意识往寸瑶身侧靠近了些。

整条街上除月光外无一烛火,人烟不存。寸瑶再令她反感,也是仅存的人气儿了。

“你家。”

寸瑶擡手揽住她瑟瑟发抖的肩头,摘下帷帽,眸光从北往南环顾半圈:

“北面是你祖母的华王府,南面是你阿公的静安侯府。这两处宅院荒了三十余年,也该有后人来看看了。”

林烟湄微张了张嘴,又定睛丈量了数遍身侧的府邸。

东西向足有寻常巷子的两倍,南北向…她望不到头。浓郁夜色里,她仔细观瞧这片暗无点火的静谧废宅,只觉阴森森的,浑身难受。

“上一次我来这,便是在此处。”

寸瑶见她呆愣愣的,当她无动于衷,便牵起她的手,引她站在了南宅的北大门外:

“我至今忘不掉,当时我刚迈上第三道台阶,官兵便把她丢出门来,骨碌碌滚过我的脚边…”

“…她…”

人声突然被一阵哽咽淹没,良久:

“她…她脖子上的…白…白绫,被风一吹,就…就缠在我脚腕上!”

林烟湄讶异擡眸,看向寸瑶,果不其然,这人双目猩红,怪不得后来的哭腔里,她听出了浓烈的恼恨:

“她,是谁?”

寸瑶拿袖子捂着脸,试图平复心绪:“我的未婚妻。”

“?”

林烟湄脑子发蒙,维持着惘然凝望的姿态。

“忘了告诉你,她是雁柔的小姑,”寸瑶:“我比你娘辈分大,这些年相伴只为掩人耳目,方便照顾她。”

林烟湄收回视线,垂眸“嗯”了声。

她在脑中构想过寸瑶口中的画面后,自问不该再多言什么,恐刺激眼前人的心神。

“当年,两府亲眷的下场,比她还…还凄楚的,两只手数不尽。”

寸瑶的视线无意间点落第三道台阶:“那天我的头磕在那儿,磕出一片红,愣是求不来带走她的恩旨。后来,我追着板车,直追到郊外乱葬岗,看他们一把火,焚尽了我所有的念想…”

“别说了师傅。”

林烟湄听不下去了,晚风穿骨的冷,她捏着锦袍的领口,又把衣襟裹紧了些。

“当晚下了好大的雪…”

寸瑶没听见似的,眼神直勾勾回转,盯住了林烟湄发间插着的老旧银簪:

“雪盖灭了火,我扑过去找啊找,半人高的青灰烫的烫,冰的冰,只有这枚簪子温温的,像我刚送她时的触感。”

说到这,寸瑶忽而擡手抽走了小簪。

“啊…”

把林烟湄吓了个激灵。

此时此刻,她弄清了小簪的来处,顿觉心头五味杂陈,迫使她回想起萧岭那晚,江晚璃不过随口好奇拿着小簪闲聊几句,慧娘就没来由的不高兴了。

“吓到你了?”

寸瑶把簪子握在手里,垂眸打量起林烟湄白了好些的脸色:“你抵触这些,不想听对吗?”

林烟湄偏头避开她的审视,讷讷没接话。

她看不透自己的心思。

听寸瑶提旧事的惨烈,她本能的感到压抑难受…可那些事…她亦本能的抗拒把寸瑶口中的故人与身世联想到一处,她怕被仇恨吞噬,怕承受不起那么多血债。

“我…不过是触景生情,可能说多了。”寸瑶阖眸叹了口气:

“但我希望你明白,你娘心里的苦怨,比我只多不少。她终究是你母亲,你纵是不肯怜惜体谅她…但可否懂事些,别戳她的心窝气她,行吗?”

“我…”

林烟湄满目惶然:“我已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你明知那些要求有多疯癫!她可以生而不养,认而不亲,可我很想要个娘啊,我还不够顺从吗?哪里气她了?”

“没有吗?”

寸瑶眉目倏凛,自袖间甩出张字条丢在她眼前:“那这是怎么回事?你解释给我听!”

林烟湄扫见上面熟悉的笔体,惊骇睁大了眼,一把夺过字条瞧了好几遍:

“这…这哪来的?我没写过。”

“你、没、写、过?”

闻言,寸瑶觑眸,猝不及防地端起林烟湄的下巴,迫两人的目光相撞:

“所以字条上的内容是真的?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这个荒谬的事实,说,怎么回事?”

“我…不是,我…”

林烟湄慌了,一双手反复揪捏衣摆。

方才,她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笔体,满心都是疑惑,紧张之下全然忘了遮掩真相才是更要紧的事。

“跟我撒谎就免了。”

寸瑶一眼洞穿她的局促,收回手背去身后:

“耗着吧,雁柔为此癫狂到失去意识,命悬一线。你要是狠心看着她归西,你就一直瞒着。”

“命悬一线?她怎么了?”这下,轮到林烟湄无措追问了:“我走时,她不是大有起色,能认人了吗?”

寸瑶不理她。

林烟湄心乱如麻,硬着头皮跟人僵持了会,眼瞅着月亮越爬越高,她急得不行:

“我真没写过…至于小姨…我觉得她怪怪的,你们还是别见了。你诓她字条是假的,她信你。”

“会给我支招了?”寸瑶哭笑不得:“我但凡还有手段,至于火急火燎冒险潜入京来见你?自称‘江翩然’的人在哪?真伪难辨,我要见她。”

“假不了。”

林烟湄摇头时,手无意间攀上后肩:“桃心痣一模一样长在肉里的,她身边有个毁容的剑客,叫林欣,还救过我。你走吧…字条的事,我会设法查,你回去照顾我娘,求你。”

此言一出,寸瑶怔忡当场。

林欣…也活着?!

由不得她不信了。

林烟湄顾不得她,转身便走。

见过怜虹的人不多,能模仿她字迹的,除了寸瑶…

阿姊么?

她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深呼吸压下了这无端的揣测,她不想面对…

“回来!”

错愕失魂的寸瑶醒过神儿时,同样魂不守舍的林烟湄没走出多远,她轻而易举就追上了:

“告诉我她们在哪,故人离散,有必要一见。雁柔怕刺激,我可以瞒她,但我是清醒的,你成全我。”

“见到她们,你再逼她们一起…”林烟湄咬牙问:“造反吗?”

“呵…”寸瑶猝然失笑,笑得苦不堪言:

“我从未想反,那是雁柔的激进之念。她固执,我就陪她演,年复一年,没成想手头竟攒下千余人…我的念想都在学生身上,盼教出个官来翻案昭雪,哪怕是奢望,也足够麻痹残年…”

“…”

这番回应声音轻飘飘的,听到林烟湄耳朵里,却犹如惊雷一般,轰得她头皮麻木:“当真?”

寸瑶侧目,遥望向正北的金銮高阁:“我终究…是无力背叛初衷。她宁舍身白绫下,也未纠集部众一搏,大抵也是如此想的。她若肯等我,不会希望看到我染着漫身鲜血赴黄泉。”

林烟湄循着她的视线瞧去,巍峨城楼上亮着暖洋洋的宫灯。

如此也对。

这些话才像她认识的寸瑶坦荡的倾诉,才符合一代状元、世家贵女的追求。

“她在青城山安清观修道。”林烟湄释然道:“会试,我尽力了。若你的道是真的,我愿意一试。现在,让我回家陪阿姊罢,我心很乱,需要安慰。”

“蜀地?”寸瑶却是一惊:“那儿在闹邪教,频有女子失踪。另有一股自称‘磐宫’的江湖势力联合滇南部族作乱多时,强纳青壮年入盟,占据数城了,局势很乱。”

“什么?!”林烟湄反问:“你怎么知道?”

“梆梆!”

更声又起。

“少问。此事容后再议,天色已晚,你回罢。”

寸瑶急切赶人,顶好帷帽匆匆走远:“记得装醉,别提我来过。”

*

一刻匆忙。

“吱呀”门声过,两道人影晃荡进小院。

已把院中小径磨光的江晚璃快步迎过来,搀住林烟湄时,鼻腔被浓烈酒气刺激得发酸:

“这是喝了多少?”

“好喝…喝!”

林烟湄歪歪斜斜瘫在她肩头,手高举上天,还想举杯。

江晚璃把眉头拧出个疙瘩:“思卿怎不拦着些?”

“我拦她尽兴干嘛?”思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气得江晚璃无言以对,空余一叹。

“阿姊…”

醉猫扒开混沌倦眼,一掌拍上江晚璃的唇:

“不叹气…这回我…得心应手,洋洋洒洒论得酣畅…干杯!”

“菜都冷了。”

江晚璃难掩低落,闷闷问:“吃饱没?”

“饿—”

林烟湄拖着长音,手用力戳向心口:“馋…阿姊,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