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好姐姐,不踹
江晚璃求的是言语叩心神,林烟湄念的是指上见真章,俩人道不同,谋不到一起。
于是,双双对视叹息后,屋内陷入了长久诡谲的宁静。
谈,是没谈成的。
不过,江晚璃并非全无所获。
彼此陪伴日久,她已摸索出些规律:林烟湄有心结郁闷时,最喜寄情于追寻灵魂神游的畅快巅峰,尤其偏好掌控别人舒爽的尺度。
好似此一途,能释放她的压力。
平日嘛,反倒懒的成分多些,也不猴急,必得先温习技巧、交流心得,再不紧不慢付诸实践。
是以,林烟湄急不可耐催她上床的反应,变相暴露了小鬼存有压抑情愫,亟需宣泄的本质。
早春浅淡的阳光绵软软洒落书案,即便正午时分,也不晒人。江晚璃循着日光回望,天色湛青少云,难得爽朗。
她推开窗,淡声提议:“陪我出去散心?”
“外面好冷,无趣。”
大清早已闲逛过一圈的林烟湄提不起兴致。
“保准有趣,体验你没经历过的事,可好?”江晚璃问。
林烟湄渐生好奇:“啥事?”
“出去便知,”江晚璃存心卖关子:“走不走?临时起意,过时不候的。”
“嗯…”林烟湄托腮掂量须臾,旋即探身揪过外衫往身上裹:“走!”
“你换身短小些的,”江晚璃扫过她手上抓的裙裳,柔声叮嘱一声,匆匆踏出了房门:“我在街口等你。”
“诶?不等我?”
往常,俩人惯常并肩外出的。
江晚璃抢先离开有点反常,搞得林烟湄一头雾水,挑衣服时兀自牢骚:“啥事这么急,还神神秘秘的,不会还在生我气,想耍花招吧。”
因怀揣忐忑,她的动作变得麻利好些,囫囵套好衣衫后,飞速小跑出去寻人,“哒哒哒”脚步踏上青砖的节奏,很是悦耳。
听得江晚璃身心舒畅。
小朋友好久不曾兴致大发啦!
燕京北郊有大片平坦的旷野,枯草趴伏于地,随着风向滚起如浪的波涛。
哒哒哒的节律依旧嘹亮。
长风撩起耳畔碎发,又俏皮吹起袖口,共振声咧咧。
江晚璃担忧嗓音被辽阔的自然湮没,便探身靠近林烟湄,唇贴着她的耳畔启齿:
“怎么样,可觉得开怀恣意了些?”
初次坐于颠簸马背的林烟湄,还未战胜与生俱来的、对高处与眩晕感的恐惧,下意识俯身降低重心,拼命抱着马儿。
入她眼帘的,是马蹄不曾停歇的攒动,和无尽蔓草的招摇。
她大声喊道:“好刺激啊—有点怕咳咳!”
“起来些,我抱着你,不会摔下去的。”
江晚璃揽人小腹的手臂稍加了力道:“坐好适应后,若想提速,尽管告诉我。”
“…”
林烟湄没有回应。
方才喊话嘴张太大了,她说话时呛了风,嗓子沙哑,发不出声来。
而她看久了快速运动的马蹄,脑袋晕乎乎的,几乎丧失了操纵身体的能力,也就没换姿势。
江晚璃当她胆怯,不得已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
“是不信任我的骑术?我虽甚少骑马,但幼时常练习,本领尚可。吁…”
话音落,林烟湄明显发觉,眼底天旋地转的感觉逐渐消散,她的瞳孔又聚焦了。她缓了缓,艰难地撑着马背坐好,回眸可怜兮兮瞅瞅江晚璃,被风抽久的杏眼泪汪汪的:
“阿姊胆子这么大?你不晕吗?速度太快,眼抓不住身边变幻的场景,失控很让人害怕。”
听得此言,江晚璃意外又错愕地哂笑了声。
她可算明白,林烟湄缘何恐惧了:“告诉你数遍了,莫低头瞧你只盯着躁动的马腿,不晕也得把自己催眠了。”
“人家又没骑过马。”
林烟湄闷哼了声,反手抱住江晚璃的小臂,把头扎进去不出来了:
“你嫌我,报复我,怨我耍弄你,故意拿马消遣我撒气。”
“你这小人之心。”平白被扣了个大帽子,江晚璃胸口发堵,愣是靠揪小鬼脖颈间的杂毛,薅出了林烟湄的脑袋,扬手就给人来了个脑瓜崩:
“狗咬吕洞宾,再编排我,我把你丢这不管了。”
“哼哼!”
林烟湄一把捏住江晚璃想要收回的罪魁祸“手”,眼睑上翻,偷摸白瞪她:“你还弹我脑壳!喏,证据。”
“还哼哼,学猪叫么?”江晚璃回眸瞥向十里开外的城池,哼笑着拿捏:“有证据怎样?我扔了你,你还不是得跑回家。算脚程,等你回去,天都黑了。是腿儿着回,还是道歉?”
“嘁。”
林烟湄换了表达抗议的方式。
“懂了,下去。”江晚璃拿脚蹬她:“自己爬下去。”
吓得林烟湄“嗖”地后撤,一屁股怼上江晚璃的小腹,巨大冲击撞得江晚璃呲牙咧嘴。
“不嘛—”小鬼趁此机会,迅捷侧身扒住江晚璃的脖子,把嘴一撅,啵啵啵亲了人好几口。方才的幽怨语调更是一扫而光,小意咕哝道:“好姐姐,不踹。”
江晚璃阖眸,叹出无可奈何的一口气。
真拿这活宝没法子。
论耍宝,林烟湄天下第一。
“坐好。”定了定神,江晚璃冷淡道:“时辰不早,你既不喜纵马驰骋,我们回去。”
“嗯?这就回了?我…我还不想走…”
林烟湄揽着江晚璃的脖子不放,作势探身上前,又要吸江晚璃的苹果肌。
被亲迷糊的江晚璃忙闪身避开:“有话说话,在外面收敛一点。”
此处虽是郊野,但并非无人之境。不提旁的,乌瑞就在后头守着呢,她要脸。
林烟湄的长睫忽嗒忽嗒眨巴好久,才攒足勇气支吾出声:
“就…想你再驮我跑一会,更快些也成的。刚刚戗风了才没理你,不是反感。至于那些…那些气人话是为转移恐惧感,瞎说的,阿姊别往心里去。”
“哦,我沉脸色,你才肯说实话,不埋怨我了?”
江晚璃漠然戳穿小鬼的坏心眼:“是我宠你太过,你肆无忌惮拿我撒气是么?好心带你出来兜风,反被你诬蔑,我不高兴。”“别嘛。”
心虚又困窘的林烟湄垂下眸子,摆出一副惹人怜的软模样:
“那…阿姊可以把马打到飞起来,你骑爽了,不高兴会烟消云散的,权当消气?不用管我,我怕没什么,吓不死的。”
“嗬—”
江晚璃回了声冷笑。
自作聪明的小鬼,拐弯抹角求些惊悚刺激的套路,真以为她看不穿么?
又怕又想玩,还不敢明说,非得挑衅炸刺!
看来她猜得不错,林烟湄诚然被心事压垮了情绪,发泄无门,已无师自通地向作妖靠拢了。
究竟什么事,要孤身硬撑,坚决不跟她倾诉呢?
江晚璃揣度不出。
沉吟须臾,她决意成全林烟湄,也不再为难自己多想:“坐正。”
林烟湄抓着她,维持着面对面的姿势,小眼神不时瞟向马蹄:“能不能让我看着你。”
“怕?”江晚璃无声蹙眉,小鬼胆色忒差劲了:“你反着坐更危险。怕就闭眼,哪里也别看。”
“…好吧。”
林烟湄不情不愿转回身,腰杆挺的笔直,就差把紧张俩字刻后背上了。
江晚璃不用看,也知小鬼一定把眼闭得严丝合缝。
“驾!驾驾!”
她没有心软,一手牵缰绳,一手甩鞭,眨眼间,马儿便如离弦之剑般冲了出去。
“啊—!”
突如其来的脱缰般的速度,惊得林烟湄大呼出声。
聚精会神策马的江晚璃顾不得安抚,也无意安抚,只管感悟马背上久违的洒脱和自由掌控去路的畅快。
“姑娘太快了!危险!”
“前头是坡,您慢些!属下追不上!”
唯独苦了乌瑞,在后提心吊胆跟着,慌出一身冷汗,嗓子都喊哑了。
即便殿下的马术是安芷亲授,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鲜少碰马的人飙起速来,简直胡闹。
“芜呼!”
不知跑了多久,马后的城池渺若方砖之际,林烟湄约莫激动到麻木,居然敢睁眼了。
她新奇地逡巡四面八方,指着血红的残阳感慨:“阿姊快看,它好壮美,映红了漫山的云!”
“日暮了?吁!”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溺跑马的江晚璃眼底光晕重聚一处,讷讷望了眼西天。
白日里北面虚影如水墨画般的连绵山峦,竟已近在咫尺。
她出来太远了。
“怎么不跑了?好舒坦的。”
马蹄减速,眼周画面不再腾挪,林烟湄意犹未尽地,转头巴巴盯着江晚璃。
“该回了,再晚马儿累了罢工,天也会黑。”
江晚璃回眸寻觅起乌瑞的踪影,良久,才在东面一里开外处,找见个小黑点。这一刻,她隐隐萌生些后怕,暗怪自己放纵过头,也没比林烟湄处理苦闷的方式成熟多少。
是了,适才策马时,因周遭空旷,她找回驭马的感觉后,不知不觉间紧张松懈,也沉沦于肆意飘飞的思绪中,难以自拔了。
她摸不透林烟湄的愁,却能对小鬼的心绪感同身受。
只因她也有同样难言的顾虑,不敢说给小鬼听。这些顾虑,从离开康县起,就在她心头生了根。
江晚璃听说过,母亲当年继位时,确曾几经波折。当朝太傅言锦仪和大将军安芷,正是因力保江祎登基,拥从龙之功,才得以权倾朝野,做了天子身边三十年的股肱近臣。
江晚璃亦知晓,沉疴缠身的母亲每逢病弱,呓语里常有自责不安,醒后数度叫停大朝会,往皇陵静修…
可她自问,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江祎强撑病躯理□□出了怎样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江祎在位时,几乎是在拿命肃清朝堂弊政,不然何至于耳顺之年就差点撒手人寰。
在她的认知里,她的母亲从未对权欲表露出几近癫狂的痴迷,反而把为君的责任缕缕挂嘴边,愁到长吁短叹,食不知味。
但——
林雁柔的指摘,会是空xue来风吗?
寸瑶她们滔天的恨,会是子虚乌有吗?
她母亲的皇位,当真是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抢来的吗?
江晚璃挣扎过。怎奈,这些疑窦冒头就压不下了。她不愿面对这些大不敬的混账想法,恨不得打爆自己的脑子。
那是她的母亲,是大楚之君,是给她储君身份的源头,她怎么可以猜忌?
但她就是忍不住去思考,忍不住想要先林烟湄一步,查查旧事。
“姑娘,呼…呼…可算追上您了,咱回吧。”
乌瑞终是气喘吁吁赶了来,一席话打断了江晚璃的遐想。
江晚璃怔忡须臾,才僵硬地点点头,与林烟湄商量:
“湄儿坐乌瑞的马好么?这匹马可能承受不住负重赶路了。”
“行吧。”林烟湄勉强妥协。
却在下马前,渴盼地打量江晚璃:“阿姊,我们明天还来,好不好?”
“明天…”
江晚璃顿了顿:“该启程了,时间宽裕些,赶路方不至于太紧张。”
闻声,林烟湄低下眉眼,默默滑下马,没再多言。
归途一路,她也一言未发,像个呆坐马背的木偶。
月朗星疏,更声次第之际,两匹倦马停于家门外,皆恹恹半阖起眼,连蹄子都不想擡。
林烟湄纵身落地,扬手掬了捧寒凉的风:“不知疲倦的,只有它。但它很坏,假装裹走我的烦恼,骗我开心许久。结果,等我回家,它竟又把这些一股脑送还了回来。”
闻言,江晚璃心头咯噔一下:“湄儿还是很抵触赴京?若实在为难,我们…”
“没,发发牢骚而已。”
林烟湄淡笑着打断她,伸手牵住她的袖子,蹦跳着跨过门槛:
“长大成人谁还没点烦恼了?阿姊没有吗?走,睡觉去咯,梦里自在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