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腌入味啦
平乐五年,元月廿三,是个晴空万里的爽朗天色。
午后,长安城南十里处的长亭旁,一队车马停于光秃秃的官道边歇脚。
江晚璃推开车窗,遥遥眺望了眼巍峨高耸的南城门,因光线通透,这一眼,竟让她瞧见了北宫山顶金碧琉璃的禁庭高阁。
阁顶明媚夺目的巨大水晶珠,映穿艳阳,折射出七色的火彩。想当年,这明珠登阁,还是太后采纳一位得道真人的建议而为之,只求保江晚璃安康长命的。
离家四年的酸涩,忽而排山倒海般将她席卷。
她不禁蹙眉,手掌捂上心口,深呼吸半晌才平复了激动心绪。
好在,午睡的林烟湄仍沉溺梦境,没撞见她的失态。
“姑娘,接下来如何安排?”
乌瑞轻手轻脚地趴来窗棱边,以气音询问江晚璃的打算。
一行二十余人,只林烟湄自己有渤海城出具的入京应考文书,其余的怎么混进守卫严密的京城,是个复杂的难题。
尤其是她们这群东宫亲随,禁军中皆有名册,单是城门查验那关,都可能碰上老熟人。
“选几个年岁小资历浅的,跟湄儿的马车进京,去永康坊荣昌巷第三家,我提前安置好了。”
江晚璃探头出来,与人附耳:
“余下者陪我等到子夜,乔装成入城清污的。这些人身上脏,出示对牌即可,官兵不会搜查。至于对牌…”
说到这,她捏着广袖一通摸索:“喏,我早伪造好了,你拿一个。”
“这…”
乌瑞接过木牌,五官扭曲:“是否太难为姑娘了?”
清污者漫身粪臭,一般人可受不了啊!呃…她其实不太想照做。
“忍一时脏臭,总好过没进门就被抓罢?”江晚璃苦笑自嘲:“也是沦落到尝尝底层行当的辛酸了。以后母亲问起来,我总算敢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曾体察过民生疾苦。”
“您…言之有理。”
乌瑞尬笑着恭维一声,转头就撇了嘴。
江晚璃能忍,可她一想到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发酵臭气,认为有必要好好做下心理建设!
小眼神滴溜乱转几圈,她盯上了亭后数十丈外的一片松林。松针的味道辛香,就容她洗洗鼻子吧!
她撒着欢朝树林飞奔了过去。
早春的东风渐紧,吹着怠惰的云儿飘向西天,阳光时不时被遮掩,明一阵暗一阵的。
马车乘风而行,车头引灯摇摇晃晃。
“你可算回来啦!”
日暮时分,哒哒的马蹄拐进巷口,缓缓停稳后,车门处踏下一截青缎。
言婳抢过施府管家的差事,抱着小木凳迎过去,笑盈盈问:“今儿何故耽搁了?距放值过去大半个时辰了,施姨都回府了。”
立在车门处的施琅瞧见来人,迈下车的腿转个弯,直接跃至路面,没好意思蹬那小凳:
“言侍中松口放你出门了?莫不是又偷跑出来的?”
“怎么可能?本姑娘是光明正大出门来,给你过生辰的!”言婳伸手勾住她官袍的青袖,拐带人往家里走:
“你还没回答我,迟归的因由。难不成,陛下又训你出气了?你不会把生辰都忘了罢?”
“生辰…”
施琅眸光微凝,随即轻叹一声:“确实忙糊涂了。”
“琅儿。”
说话间,正堂廊下闪出一位端庄典雅、颇具儒气的妇人,站定阶前候着她:
“亲眷已至,家宴却误了时辰。何事让你忘了正事?一会入席,记得赔礼。”
“母亲。”
施琅躬身一礼,快步近前,方压低嗓音道:
“陛下传儿入宫了,说是城防来报,名为林烟湄的举子午后入了京,命儿留意动向。”
“林烟湄?就是被太女亲自保举的那个萧岭丫头?”
施念慈脸色微沉,身为礼部尚书,一应举子名册她皆有权知晓,但能让她留心记住的,可没几个:
“她的事已牵累你遭了贬谪,陛下再同你提她,莫非是想通过她查殿下的踪迹?”
闻言,施琅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是。”
“之前小林姑娘确实和殿下在一起呀,这次她进京,殿下没跟来吗?”言婳回忆着旧日经历:“感觉殿下对她挺上心的。”
“午后城门处,没有殿下,也未出现任何一名东宫禁卫。”
施琅面色不虞,强撑淡然才扯出点儿笑模样:“不提公事了。母亲,婳儿,咱先开宴罢。”
“也好。你没人手查不了,让你父亲找人办。”施念慈稍一合计,替女儿拿定了主意。
自施琅从渤海府巡视考务归来,陛下怪她误了找寻江晚璃的时机,一气之下将其贬为七品编撰,手下早无一人可用。而其父谢晅居兵部尚书一职,勉强能调动些人脉,探江晚璃行踪。
“给家里添麻烦了。”施琅惭愧不已。
“你高兴些嘛!跟施姨还客气?”
言婳很是看不惯她规行矩步的恭谨做派,一把拽起她往宴席所在处小跑:“再不济,我也帮你,言家不是吃干饭的,总不能等陛下把你贬出京吧。”
“都别跑,仔细着台阶!”
一盏灯笼燃起,低低照清了台阶的轮廓。
林烟湄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迈下台阶,踱至陌生的小院门口,朝巷子尽头远眺:
“阿姊怎么还不回来?她到底去哪了?”
紧随其后的贺敏扯谎:“她跟我说的,确是上街去买文房用具。时间久,或是想精心给你挑一套趁手好用的。”
“不用破费的,那些笔墨我且用不完呢。”
林烟湄闷闷嘀咕着,忍不住往前挪几步,频频张望:“天黑透了,阿姊不会迷路了吧?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贺姨,要不,你陪我找找去?”
“小瑞她们都跟着呢,还能全丢了?回家吃饭吧。”
贺敏牵住她的手,硬生生把人往回领。
方才出门时,她意外瞧见,无人的巷尾居然支着个馄饨摊。那俩看摊的小贩不起锅不和面,反而贼眉鼠眼乱看,怎么瞅也不像是正经生意人。
怕不是盯梢的。
“您慢些走。”
力气小的林烟湄拗不过贺敏,被人拽着跨过了门槛,走得直趔趄:“我不找她还不行?”
“砰!”
贺敏勾腿踹紧宅门,反手落下门闩,这才与林烟湄交底:
“外头的小贩来路不正,京城人杂,不要乱跑。”
“噢。”
林烟湄尴尬地挠挠耳朵:“我啥也没看出来。实在不行,天亮后去牙行瞧瞧,换个院子租?”
“噗嗤…”
贺敏顿时失笑,拿指尖戳戳她的脑门:“你当这是哪啊?京城的房子可不随便租。姑娘辗转请托数人,才赁下这么个小院。这里何处不顺心,你刚来就想搬走哇?”
“没不顺心,”林烟湄揉揉额头:“不是您说外头有坏人嘛。”
“他们若明早还在,我就哈!嘿!”贺敏勾拳比划两下:“把人打走,行了不?”
滑稽动作逗得林烟湄捂唇哂笑半晌,身处异乡的慌乱感不知不觉消散殆尽,终于察觉到饥肠辘辘的肚子在叫嚣了:
“那…咱先吃饭,给阿姊留碗肉羹煨着。”
“这就对了。”
贺敏推着小鬼进屋,偷摸勾了勾唇角,冲外头唤:“思卿,端菜!”
屋内烛火簌簌,因江晚璃这主家没在,林烟湄又是个不讲究规矩的,便喊着大伙全围坐桌前,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
小半刻后,杯盘狼藉,贺敏主动揽下洗碗的差事,收拾了餐桌。
待她归来,屋内一群人七仰八歪地,全趴桌沿上睡熟了。
她得意地拍拍手,老辣的狐眼笑得只剩半条缝,凑到人事不省的林烟湄跟前,扛着人就往床上扔:“看来,我这放到驴的老手艺还在,乖乖睡吧。”
*
“咯咯咯—”
启明星起,邻家的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
林烟湄被吵了觉,如往常那般揉揉眼翻个身,小臂在身侧一通摸索,掌心碰到熟悉的软弹触感,便不再松手,深呼吸准备睡回笼觉。
“嗯?”
抱了没一会,她翕动鼻翼,贴着江晚璃的后背嗅来嗅去。
温热的鼻息痒痒的,把江晚璃也弄醒了。
忙活大半宿的人困得睁不开眼,直含混嘟囔:“不闹…”
“阿姊,”林烟湄却是半撑起身子,忽闪着圆圆眼打量她,小爪子还攀上她肩头摇晃:“你是不是放屁了?”
半梦半醒的江晚璃迷糊问:“我怎么?别吵,接着睡…”
“我说,你是不是偷偷放屁了,好臭!”被熏到的林烟湄,索性趴她耳边揭短去了。
“…?!”
江晚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脑中嗡嗡作响。
她讷讷乜了眼身侧的小鬼,那小脸上的表情委屈巴巴的,瞧着不像胡诌。
迫使她麻溜揪起上床前新换的寝衣,左闻闻,右闻闻:“臭么?”
“臭,好臭。”
林烟湄抱臂瘪起小嘴:“往常阿姊香香的,今儿不是,贴你后背吸一鼻子,提神醒脑呢。对了,你昨晚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印象?是给你留的肉羹坏了嘛?吃坏肚子了?”
她只管想什么说什么,根本没留意江晚璃那一会儿红一会白的,变幻莫测的窘迫脸色。
等她牢骚完,江晚璃已蹬鞋下榻,一溜烟跑去了门外。
连外衣都没披。
“诶?阿姊?”
林烟湄稀里糊涂追了两步,却是被刺骨的寒风逼退回了屋:“这么急…是不是得找个郎中熬些止泻药?”
另一边,脚踩风火轮的江晚璃扑进灶房,见贺敏正在生火,忙与人讨要:
“热水给我,我要沐浴。”
贺敏有点蒙:“您昨夜不是才洗过吗?这锅里是粥,不是水。”
“那…家里有香料吗?”江晚璃六神无主道。
“刚落脚,哪来得及买?”
贺敏纳闷地盯着乱翻杂物的江晚璃:“您别找了。大清早的,这是闹啥?”
话音落,江晚璃停下动作,杵旁边愣了愣神,才生无可恋般哀叹道:
“我被腌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