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野心

第113章野心

燕京城东,一处僻静荒园内,有一方澄如镜鉴的平湖。

“思卿,是否连你也觉得我无理取闹,怯懦到只剩发邪火的能耐了?”

湖上覆满积雪,林烟湄蹲在湖畔,伸长胳膊拿小树杈刮开雪和冰封的枯叶,心不在焉地打量冰面反射的倒影,瞧清自个倦怠消沉的容颜,她竟嫌弃到起身,疾走三五步丢了树杈。

还顺手揪掉了头上碍眼的梅花。

自幼习惯了勤俭朴素,说实在的,林烟湄打心里欣赏不来花枝招展的艳丽。她无非想试试,改变旧日习惯,接纳与心意全然相反的思量,是何等感受。

很显然,她受不了,江晚璃也看不惯她突兀的转变。

平常生活的审美旨趣尚且如此难改,遑论从生来便持续积淀的三观和追求。

林烟湄再度陷入茫然,漫无目的地在荒废的园子里闲逛。

被点名的思卿沉默着咬紧她的步伐,其间只轻哼了声,似是懒得回应。

林烟湄深觉受了冷落,遂顿住脚问:“你哑巴了?”

“少主脾气大得很,连家主都被你气到七窍生烟,我一小婢,多嘴不如装哑巴。”

思卿抱起胳膊,转头望天。

她替寸瑶不平,眼见家主脸色青黑地急切远走,心底对林烟湄的怨气越发大了。

“哑巴能一股脑说这么多废话?”

阴阳怪调呛得林烟湄难受,她本想调头就走的。可转念一想,方才江晚璃明显不高兴了,她回家也会撞冷脸,还不如在外头吹冷风舒坦呢。

索性和思卿多互呛几句,谁也别想痛快:

“我好好与你讲话,你想吵架?那吵罢,我正心烦呢!”

“嘿!你还真是…蛮不讲理!”

直把思卿气得吹胡子瞪眼:“欺负完家主还不够?她那么温存和煦的人,都被你气跑了!”

“她,温存和煦?!”林烟湄颇有点哭笑不得:

“你被她骗了。呵,不过也正常,以前她也骗了我十六年。真相大白后,知晓她真面目的一瞬,我觉得天都塌了。”

“家主没变,变乖戾的是你。”

思卿虚望着她,满目漠然:“至少思卿觉得,她是好人,是学富五车、身怀惊世才干的能者。我和武婢们多是她捡来的,她不嫌我们,还尽心教大伙读书和武功,不烧杀抢掠,能坏到哪去?”

“你最近总是顶撞她,她说什么你都要反对。但是,她同你讲的那些靖安军平定边乱的陈年故事,好多人能作证。武婢们也听过,还感动哭过,就你冷淡,没有共情心。”

一番数落分外露骨。

林烟湄听惯了江晚璃委婉的话术,一时难以适应思卿的直白,讷讷愣住了。

她冷淡?她没共情心?

论血缘,那些故事的主角,是与她血脉相承的人啊!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谈及心性,林烟湄从不怀疑自身骨子里的心软。旧日家里养着的山野小兽从没断过,她会怜惜艰难生存的动物,又如何不会为人的生死动容…

可是,她近来经历的翻天覆地太多了,多到她糊涂,让她难辨真伪,难分是非。

“思卿,我给你打个比方罢。”

林烟湄憋闷久了,有些不敢和江晚璃倾诉的事,突然间就想说出来,反正思卿是寸瑶的人,说多点也无妨:

“假设你从小跟寸瑶求学,家人要你听她话,努力报她的恩,你也如此想的,一心一意亲近她。可后来某天,你全家突然改口说,其实她和你有深仇大恨,要你伺机杀她,你当如何?”

“没可能的事,我是雁回镇的孤儿。”

思卿不假思索道:“再说,她教我育我的恩不假,我为何要伤她?”

闻言,林烟湄看着毫无犹豫的思卿,满面都是惶惑。

她的类比,或许并不合适。

毕竟寸瑶昔年教导她的,是忠君明礼,为百姓言…而今时却教唆她当乱臣贼子,谋反复仇。她的仇与恩,对上的是偌大朝廷,不是哪一个人。

而所谓恩,她从来都理不清:命天下人俯首山呼,绝对服从的皇权,对贫苦百姓的恩该如何论。萧岭狗官盘剥村民,是恶;然而旧日她渴望摆脱恶的依凭,却是朝堂给的科举功名。

更何况,寸瑶越是说靖安军曾千好万好,出了数不清的忠良傲骨,她的矛盾纠葛便越深。

曾经忠君爱国、血战为民的英魂,已亡故几十年。这些人当真希望后人为求“公允”,向朝廷宣战报仇,搅弄风云令朝野不得安宁吗?

如今大楚国力,内忧生发后,是否还有余力抵挡外敌入侵之患?

若外敌趁虚而入,如江晚璃母亲那样的边军将领,会否陷入危局?

这些事儿,林烟湄都想不出答案。

她处处和寸瑶叫板,也仅仅是心理防线垮塌前,应激的自保之举罢了。

考期一日□□近,宛如无形的推手,在逼迫她做下决断。

若全力以赴,真考中走上了朝堂,她难免动心去查旧案…冤屈要是属实,她不知被仇恨裹挟后,会疯魔成什么样。扪心自问,她起于微末,年少困顿,野心还挺大的。

若…临阵退缩,故意考砸…

且不说林雁柔和寸瑶会疯,她保不齐日后也会后悔,没有抓牢机会为家族前辈的名节挣扎一下。

祖母的华王府、祖父的靖安侯府和军中将士们,几千条命死在那件谋逆案里…这些魂灵会否怪她茍且偷生是自私、懦弱、没有担当……

“喂,我大脾气的少主,不说话是心虚了吗?”

思卿见林烟湄晃神儿太久了,怕这人想事想魔怔了,没好意思再冷眼旁观。

“你才心虚,我比喻的不恰当。你是孤儿,体会不了家仇的痛苦,不聊了。”

林烟湄不爱看思卿占上风的得意样儿,掉头直奔园外:“回家。”

“家里那位冰雕,不笑的时候单是坐着都嗖嗖冒凉气,你回去自讨苦吃。”思卿幽幽挖苦她:“不如,上街找家文房铺子,你给家主写封信?大过年的,你别闹太僵。”

“写什么?不写!”

林烟湄横她一眼:“要写你写,最好写八百年别跟着我!”

敢说江晚璃是冰雕,这下属也是不能要了。她的心上人,只许她跟人怄气,旁人可不兴说!

“糖葫芦—脆生的冰糖葫芦嘞!”

忽而,一声吆喝从隔壁街口传来,引诱得林烟湄飞快捯饬起步伐,循声小跑了去。

下一瞬。

“呲溜啪!啊—”

一脚踩冰板上的林烟湄,因裙摆碍事,滑溜溜向前扑倒,摔了个屁股蹲:“好痛…”

“哈哈!”思卿站一旁幸灾乐祸,很敷衍地伸手拽她:“穿成这样还跑,少主傻。”

捂着后腰呲牙咧嘴的林烟湄顾不得回嘴,只管盯着卖糖葫芦的老人干瞪眼。

人家正推着小车远走呢。

“要带瓜子仁的,还是纯山楂的?”

思卿故意蹲下身逗她:“我不帮你的话,你瘸着蹦过去,估计…”

“两串纯的!”林烟湄吃瘪,摘下荷包丢给了她:“快点去。”

她全指望这小玩意哄江晚璃呢。

“三串,还有我的跑腿费呢!”思卿把荷包抛上天又接住,兴冲冲跑远:“卖糖葫芦的,等等我!”

“嘎嘣。”

脆甜入口,咀嚼时的声音酥酥的,格外惹人留意。

林烟湄嚼着沾满蜜糖的山楂,一脸满足。

被牙齿迸溅出的冰糖渣子掉落白宣,江晚璃嫌弃地拿手拾着扔掉,侧目乜了故意招惹她的小鬼一眼。

不屑冷嗤紧随而至。

江晚璃敛眸,复又板着脸研起墨汁,继续伏案写字。

“嘎!嘣!”

急得小鬼探头近前,双颊夸张咬合,制造了更大的动静。

纸张落下的墨点晕染的范围隐隐变大了。

笔画也有点虚浮。

佯装不悦的江晚璃抿紧下唇,生怕破了功。

方才,她擡眼一刹,只见某人身上泥泞处处,脸上还多了两撇胡子,跟小花猫似的,样子实在滑稽。

也不知道出门干什么去了。

况且,小鬼进门前,她听到院中响动,早从窗缝瞄见了,那时思卿手里有两串吃的。

如今再瞧,屋檐下的思卿手里,只剩一串有瓜子的了。

“好甜好甜。”

林烟湄陶醉地咂咂嘴,余光不时偷瞄江晚璃。

“交出来。”江晚璃伸出左手,容色清冷如旧:“藏久了我就不吃了,你身上太脏。”

“呐。”

林烟湄逮到台阶就下,顺手递出她自己咬过那串:“只有一串哦,阿姊尝一颗?外面越冷,糖皮越脆。”

江晚璃默然收回手,不理她了,只管低头吹干墨痕,指尖捏上纸角熟练地折好,塞进了信封里。

“阿姊给谁写信?”

林烟湄好奇伸手,想拿走瞧瞧。

江晚璃侧身一闪:“不给,怕你给我烧了。”

“…”

林烟湄语塞当场,阿姊的气看来没消。

“我开玩笑的嘛,竹简多难烧啊,”林烟湄绕到桌后,拿肩膀蹭江晚璃:“看我给你变戏法…嗖嗖,铛铛!一串漂亮糖葫芦!”

“哼。”

江晚璃又赏了小鬼一记眼刀,凉飕飕的:“跟我闹完又出去疯,跟哪个打架了,弄得一身泥?别蹭我,换衣服去。”

“跟土地公。”

林烟湄小嘴下压,灵机一动开始卖惨:“阿姊,就为这糖葫芦,我摔了一大跤,屁股痛死了。”

“活该。”

江晚璃抽走她手中吃食,捏到掌心才发觉,这竹签子都被小鬼握热,能捂手了。

她不由得,贪念这点温热,多攥了会儿。

林烟湄当她赌气不肯吃:“阿姊—不气了嘛,我以后不乱开玩笑了。你看,我头上梅花也扔了。”

话音落,她意外发觉,江晚璃脑袋后头,居然还别着那扎眼的红梅!

嘶…

尴尬。

林烟湄麻溜替人拔掉,偷藏进袖管中。

江晚璃的头皮揪疼一下。

察觉到林烟湄的小动作,玉容寒冰终舍得消散了。她轻叹一声,反手把小鬼拽来面前:

“以后,能否不把对别人的怨气,带到别处?有矛盾可以跟我讲,乱耍性子解决不了问题。”

“唔…”林烟湄装乖,伏去江晚璃肩头哼唧:“好吧—阿姊给个亲亲?”

“幼稚。”

江晚璃无奈哂笑,转头在她冻红的耳垂上轻掠一吻:“去换衣服洗洗脸罢,你太凉了。”

“得嘞!”

林烟湄把糖葫芦横着叼嘴边,一溜烟跑去屏风后,看着很是开怀。

江晚璃端详着她的背影,却是无声蹙了眉。

近来,林烟湄再没跟她推心置腹深谈过。她隐隐担忧,小鬼是学会隐藏真实情绪,给她演无忧无虑了。

奈何眼下进京在即,她怕被抓包的忧思加重,免不得多做筹备,暗中联络布置了好些事。加之乐华那边频频传回愁人的音讯,她已觉心力不足,很难分出足够的注意给林烟湄。

方才的恼,本是她设计的一出激将法,试图让林烟湄把心中不快一股脑发泄出来。

江晚璃全没料到,往日如河豚般不憋气的小鬼,竟一走了之躲着她,回来还能大度地带串糖葫芦哄人,倒显得她矫情。

这不对。

“湄儿,我们谈谈?”

“现在吗?”屏风后的小鬼问。

“对。”

林烟湄刚穿的外衣又脱了:“那阿姊先上床,我去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