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噫—黏糊糊

第102章噫—黏糊糊

日暮,金洒城楼。

城墙根的小酒馆南窗半开,容晚风穿堂,酒客喧嚣的杂聊自此流泻。

“咱劝劝姑娘?干等算什么事?湄娘那儿可谓一团乱麻,且理不清呢罢?”

楚岚捏着酒盏,视线沿窗口垂下,瞥向叶子落尽的柳树下停候的马车。

“劝不动,”乐华连连摆手,心思门儿清般笃定评断:“她认定的事,没结果前绝不罢休。林姑娘一日不明说日后何去何从,她必然苦等不走。”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楚岚撇撇嘴,晃了晃还剩大半坛的烧酒:“这儿风大天寒,酒辣喉咙菜难吃,我不喜欢。”

“此地与你家明明无甚区别,半斤八两。”乐华咂着苦酒,随口调侃。

连楚岚这地道的北境人都不习惯康县风物,更别提她一南方人和娇贵的江晚璃了。

旅居江南近一年,江晚璃本就挑剔的胃口变得愈发娇气,独爱细腻吃食。如今人虽留在康县,食欲却先行一步,不知逃去哪了,接连几日,半口饭不肯吃,最多饮些汤羹。

“店家有烈酒吗?要最浓最有劲的。”

“有!小店烧酒烈得狠!小娘子买给谁吃?来闻闻咱家镇店的三十年老烧?”

楚岚起身欲结账时,大堂处传来一阵交谈,因听闻有女娘专程上门讨烈酒,食客们纷纷好奇瞧去。

她也不例外。

“不闻了,来一坛。”

小二讶异不已:“多少?一坛?那能放倒七八口人,可得悠着点喝啊!”

“啪。”

一串铜板砸上柜台,小姑娘敷衍点点头,着急催促:“快些。”

“得嘞,客官拿好哈。”

楚岚眯缝着眼瞄向那背影,忽而伸手扒拉乐华:

“你瞅瞅,那抱酒坛子的像不像湄娘?我瞧不清楚。”

“哪里?”

乐华茫然四顾:“不至于罢?她一杯倒,怎会馋酒?寸娘子也不会轻易放她出门…等下…追!”

竹筷骨碌碌滚落地上,俩人来不及捡,丢下银钱急吼吼追上了街。

正值晚市时辰,街上人流熙攘,老老少少的衣料色彩又单调雷同,找人很困难。

乐华逡巡过长街,急中生智:“找酒坛子。”

“好。”

楚岚与她兵分两路搜罗,大抵半刻后,又折返酒馆外碰头,面面相觑摇起了脑袋。

一无所获。

“先禀姑娘知悉?”楚岚斟酌提议。

乐华不太赞同:“若看走眼,徒增烦忧罢?”

“看见谁了?”

一道清泠嗓音猝不及防从乐华后脑勺传来,惊得她头皮麻酥酥,转瞬回身抱拳:“没、没谁。”

她心中暗诽,小祖宗几时不声不响出了马车?站对面的楚岚也不提醒!

江晚璃低哂一声,擡手指向酒馆:“从这儿出去的?跟丢了?”

“呃,不确定是不是…”乐华尴尬应道。

洞悉下属的局促,江晚璃顷刻了然,方才这俩人慌张穿插于人群乱找,定是在寻林烟湄无疑。

她打量飘摇的烧酒店幌时,浓重酒气霸道地涌入鼻腔,有些呛人。

此等烈酒,当真适合饮下肚?

江晚璃眉心紧锁,默然观望过连通四方的主街后,拔腿就走。

“姑娘?”

俩人迷惘尾随:“找遍了,没有。”

“远些跟着。”江晚璃拂袖赶人。

情绪不佳的小鬼都想借酒浇愁了,哪可能选人多的地方?眼下,指不定躲哪个死胡同的老树根下偷灌大肚去了!

如是想着,江晚璃专挑紧挨长街的偏僻小巷寻觅,查访三五巷口无果后,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忙调转方向,闷头捯饬起腿来。

半刻后,她置身一片红枫掩映的木门外,借朦胧月色望进门缝——

捕捉到一个将自己团成球,靠老槐树下咕咚咕咚喝闷酒的小鬼。

院内各色花卉虽已开败,但干枯枝条茂密连片,想来,她们走后,邻居阿婆有悉心照料小院的花草。

此景过眼,江晚璃担忧高悬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气得突突突乱蹦。

某人高举的酒坛比脑袋瓜还大两圈!再喝会傻。

“咚、咚…嘿!”

她杵门外纠结如何上前拦阻之际,身后隐约传来拐杖触地和虚唤人的气音。江晚璃疑惑回眸,意外撞见了曾有几面之缘的邻家阿婆,遂紧走几步过去:

“您开的这间院门?”

阿婆摆手,指着小院,小心翼翼地寒暄:

“你们走后,我没上过锁。刚刚听到响动,出来瞅瞅。你们,闹别扭啦?”

江晚璃语塞,当下俩人的处境,是小鬼刻意躲她,算别扭么?

“愣啥?来都来了,去哄哄。”

阿婆似过来人般笑笑,伸手推她的腰:“俩人喝闷酒,十对分八对儿;俩人分一坛,你一口我一口,啥坎都能过。”

“…哎呀…”

江晚璃未及反应,单薄的身板已被老人蛮力推进了门。

踉跄时还被门槛绊了。

她仓促理顺衣裙,生怕小鬼瞧见她的窘迫模样。

然而,现实与她构想的,天差地别。

林烟湄丝毫没留意门前响动,灌酒姿势照旧,整张面颊皆能反射月光,下颌处尤其闪亮。

是泪,还是酒?

江晚璃无暇揣测,疾步冲过去抢那沉甸甸的酒坛:“不喝了,松手。”

刺鼻的酒糟味转瞬将她淹没,只消闻闻,已觉上头,她是断然不敢再陪小鬼共饮的。

“走开。”

早断片的林烟湄眸光涣散,约莫不认人了。

醉酒后手上有股子牛劲,硬攥着酒坛不放,争抢时险些把江晚璃拽倒。

坛中酒咣当着,撒了江晚璃一身。

喝傻的林烟湄只管张大嘴巴,接流泻的酒:“咳…阿嚏…咳咳!”

酒水三分灌鼻,三分下肚,剩下的都喂了土地公。

瞧着邋里邋遢,萎靡又颓废。

江晚璃见她呛着,本想俯身给人拍背,哪知这娃警惕心还挺强,不知何时在腰间别了匕首,待江晚璃近身时,她毫无预兆地拔出来唬人,差点就把江晚璃捅了。

吓得江晚璃跌坐在地,怔忡缓息良久。

其间,小鬼依旧无动于衷,浑浊的泪眼里毫无情绪。

她只好承认了林烟湄醉到认不出她的事实,无奈起身喊来侍从:“背走。”

“背去哪?”

乐华为难地拿余光瞟向小院的房顶,与江晚璃咬耳朵:“有人守着呢。”

江晚璃冷哼一声,故意挑高嗓门:“背回客栈,找郎中!”

光知道盯人却不拦阻小鬼胡闹,这样的随从也好、家人也罢,哪个也不称职!

月落,日升。

晨光照进帷幔,乌瑞将清粥端来客房,顺带提醒江晚璃:“街对面的尾巴还在。”

“随便她们。”

江晚璃接过粥碗,舀一勺金黄的小米汤吹凉:

“只一点,不准她们进来捣乱。退下吧,湄儿醒后需安静,都别进来。”

“是。”

乌瑞拱手告退,门开合声响起,林烟湄余红未消的耳廓动了动,随即喉间传出倦懒的嘤咛。

“醒醒?”江晚璃柔声唤她。

“唔…”

肿若核桃的杏眼扒开一条缝,入目的,是满眼翠绿。

绿?

深秋哪来的绿?

“蹭!”的一下,林烟湄捂着糨糊般昏沉的头,惊座而起,满面忧惧地环顾陌生的四面床帷,就差开口问一句“把她卖哪来了”。

“这儿呢。”

江晚璃怕她稀里糊涂吓个好歹,忙撩开帷幔,露出恬然笑靥:“可认得我了?”

话音未落,她眼前惊悚未散的蔫巴小脸上,五官突兀挤作一团,半是狐疑半是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嘴角突突乱抖。

江晚璃忙把汤勺怼过去:“可莫哭了,你昨晚哭闹整夜,我吃不消,喝粥。”

“唔…”

金黄的米汤随勺倾斜,小鬼的嘴角亦然,导致那粥水连成线,一缕缕都顺下巴洒床上了。

本该张嘴的林烟湄选择了咧嘴哭…

还无所顾忌地飞扑向江晚璃,连人带粥碗,全圈于臂弯里抱紧,打颤的齿间含混哽咽着:

“呜呜…是梦吗?你没走?你怎么会…没、没走?呜…”

突兀的相拥不在江晚璃的预料之内,肩头的湿漉与胸口热乎乎的粘腻更令她无措,以至于她挣扎开口时,完全答非所问:

“湄儿先松松胳膊,我的手…泡粥碗里了…”

抽噎声倏地止住。

林烟湄讷讷收手,吸溜了下鼻子。

她确信置身现实,眼前的江晚璃不是假的。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梦里的相逢绝不会如此尴尬!

那岂不是…

江晚璃亲眼见证了她昨晚买醉的蠢样儿?

思及此,趁江晚璃拾掇脏衣服的间隙,她开始悄无声息地四下打量,最后,目光定格于大门,毫不犹豫地下床冲了过去。

她得走,得躲躲,消化下丢人现眼的羞臊。

“做什么去?”

临门一脚之际,林烟湄的后衣领突然被拽住。

江晚璃揪着她的衣服,脑袋自她身后探过来,凤眸炯炯审视她良久,方慢条斯理启齿:

“我今日不能放你走,衣服被你弄脏了,只有寝衣可换。而你穿的,正是我唯一的寝衣。所以,只好委屈你躺床上,待晚些成衣铺开门,再买新衣。现下,先把衣裳脱给我?”

说着,江晚璃的指尖已摸索着勾住了腰带。

林烟湄慌乱的睫毛频闪:“等等…这件也、也脏了,哭太狠沾染了涕泪。”

她自问,眼下无力承受江晚璃帮她宽衣解带的场面。这急中生智编的借口,能让洁癖心重的江晚璃放弃打寝衣的主意罢。

孰料,江晚璃沉吟须臾,忽而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向床头,语气很是惋惜:

“都脏了呀…那,我们只好一起在床上挤挤。”

“啊?!不是…”

“呲啦——”

裂帛声掩盖了林烟湄的支吾。

罗帐翻飞间,因宿醉而浑身软绵的林烟湄,稀里糊涂被江晚璃裹进了被窝,身子被一双大长腿缠绕八百圈,动弹不得。

感知到久违的肌肤顺滑的触感,她写满错愕的面皮倏尔通红滚烫,瞳仁发散,脑子陷入空白。

便是此时,江晚璃的唇蹭着她的耳廓轻喃:

“我彻夜未眠陪你整晚,乏得很,拿昨夜辛劳同你换白日拥眠,不过分罢?”

林烟湄:…

她能说什么?

贴着阿姊本来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儿,尤其是在她知晓彼此身世判若云泥的节骨眼上,这份世俗不允且难得圆满的爱慕,反而更令她热血贲张,难以自持…

而这不合时宜的温暖怀抱激起的奢念,正与她积压的满腹愁绪交缠,扰得她头疼,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硬生生害她失了语。

“唔嗯…不…不要…”

江晚璃偏赶此刻,拿温软唇瓣撩拨起她敏感的耳垂和颈间弧线,手搂过她的后脑,迫使她对上一双眼波流转、泫然欲泣的眸子…

对视一刹,“啪—”的断弦之音响彻林烟湄的脑海。

旋即,阵阵暖意蔓延周身,涌起难以抗拒的舒爽与畅然,她心甘情愿地,任自己于款款柔波中深陷、沉沦…

眼前光影斑驳,身似浮舟,魂已轻游。

再转醒已是午后,寂静的房中依旧不见新衣。

江晚璃还睡着,林烟湄蹑手蹑脚半坐起身,垂眸凝视江晚璃颈间凌乱夺目的红痕,眼底竟满是悔意。

她无声卷起被子围上身,蹬鞋下榻时气音低诉:“对不起…”

“还要走么?”

江晚璃骤然起身,嗓音清亮不带半点倦意。

“你醒着!”

林烟湄满面震惊地愣在了床头。

“聊聊。”

江晚璃气定神闲地拍拍身侧的床:“裹着被子有些滑稽,还是躺回来?”

闻言,林烟湄再度羞得想去钻地缝。不过这困窘心态也有好处,短暂冲淡了她难抒的愁怨。

她苦笑着叹了口气,认命般坐回床头:“我的心思是否都写在脸上,什么都瞒不过阿姊?”

“不,我看不透你。”

江晚璃眼含迷惘,话音怅然:“是打算与我分道扬镳么?你我的情,终究不抵亲情?”

“不是!”

出乎意料的,林烟湄反驳的速度惊人。

可须臾后,激动的人又颓废地靠向远离江晚璃的床围:

“我如何想又有何用?我的林姓…是真的,是史书里盖棺定论,永远背负罪责的烙印。我流着她们的血,斩不断也揭不掉这份牵绊…”

昨晚,她之所以能离家买酒,只因寸瑶和慧娘正吵得不可开交。内讧因由,在于她的一问:背负此等身世,日后该何去何从?旁观吵架的林烟湄,愁着愁着就笑了:

原来不只她这突晓身世的人迷茫,就连活半生的人,也没拎清余生的路该如何走。

忧愁既无解,只剩宣泄一途。

怎奈,有寸瑶这板正学究护着,她骂娘发泄怨怼的思量泡了汤。碰壁的她只好寄希望于烈酒。结果,亲身实践后方知,书中借酒浇愁的论调,都是骗人的。

酒气正酣时,她想到了怜虹和林欣。她们和寸瑶一样,身边蓄养着人手,似有图谋。她没敢告诉慧娘遇见林欣的事,只希求两拨各怀心事的人永远不打照面,不知彼此的底细。

她也忘不掉江晚璃,和她真切许给阿姊的誓言,尽管那些诺言似乎都没了实现的可能。

谈及功名,寸瑶劝她装作不知身世,争取春闱高中,博得入朝掌权的敲门砖,以期日后有机会重查谋逆旧案。这人甚至失心疯般建议她,若江晚璃身份无假,务必设法与之结亲,以便拉拢节度使的势力。

慧娘就是闻听此言才恼的,嚷嚷着要带林烟湄回萧岭隐居,情愿忘掉过往,舍弃仇怨,只做日出而作的山野农人,平淡度余生,字里行间绝不愿林烟湄再接触来路不明的江晚璃。

林烟湄听懂了,这些亲人各揣一套摆布她的算盘,无人真切在意她的苦楚。她曾试图说服家人接纳江晚璃的念头,终成奢望。

扪心自问,她不愿自欺欺人,不愿利用江晚璃的感情,更不愿靠欺骗朝廷谋官。

只是,她一旦坦陈身世,余生恐无安稳可言,她亦再无法自私期盼江晚璃与她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