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就这么办!
秋雨淅沥,鹅卵小径上凝起数滩水洼。
雨珠打湿林烟湄的短衫,又沿着袖管流淌,一滴滴砸落鞋面。
那呆愣的人好似石塑般了无感知,任冰雨将全身淋透,竟毫无躲避的念头,并不聚焦的视线长久停留于江晚璃走时身影闪过的那扇宅门。
“啪嗒、啪嗒…”
头顶倏尔响起节律分明的砸击声,彻骨的寒凉随即消散。
身侧的变化迫使林烟湄回过了神儿。她仰头,一把油伞赫然悬在头顶,待视线下移,又见天青袖管外露出的一截光洁手腕。
慧娘没有如此顺滑的皮肤,她不消转身,也知是谁在撑这把伞。
林烟湄的眉心蹙起数座小山,只觉分外别扭,浑身不自在。
从前好多年,寸瑶也是这般心思细腻,对她的关照远超普通私塾的教书人。她常觉受宠若惊,幼小心灵里不自觉萌生诸多感动,待这些感念聚成了气候,便会化作发奋读书的无尽激情……
可是,往日的温馨画面放到现在回想,林烟湄免不了要疑心,那些旧日美好,是否全都是寸瑶苦心营造的温存假象?
就像今日一样,先放狠话激将逼迫她顺从摆布,闹僵后半点反应没有,偏等事情有了转机时,又来假惺惺示好。
她当真看不透这位好师傅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填满愁楚的余光一寸寸回瞟,那实打实怕她跟家里决裂的慧娘,仍顶着满面错愕,愣愣淋着雨。林烟湄暗忖,或许,此等木讷滞后、沉溺于低落情绪难以自拔的反应,才是真切不掺假的吧。
思及此,她无声扯起唇角,似苦笑也似自嘲。
而后,迈开险些站麻的腿,踏出油伞,一溜烟冲向了正房左边那扇门。
“…你?”
寸瑶怔了怔,待瞧见她手攀上门把的刹那,惊呼道:“别去!”
“哐当—”
为时已晚。
一肚子闷气的林烟湄,是拿手肘撞开的房门。
屋内帷幔未揭,加之外头阴雨连绵,光线与黑夜几乎没有区别。头一回进门的林烟湄,如无头苍蝇般左右逡巡,最后是循着几声女人隐忍的啜泣,寻到了龟缩床尾被子里的林雁柔。
她撩开被子时,藏于被下的人正怀抱软枕,一脸惊恐地望着她,通红的眼尾缀满泪痕,面颊苍白,半张的唇色亦然:
“别抢…不给…滚,滚开!”
林雁柔一直用沙哑嗓音重复着同样的警告,说话间将臂弯紧了又紧,枕头竟被她勒到扭曲变形。
这半人不鬼的憔悴样儿突兀闯进眼帘,是林烟湄始料未及的。即便她听闻林雁柔疯后,心里有过预期,但见面时的视觉冲击,仍让她产生了短暂的无所适从感。
她杵在床头,讷讷迎上林雁柔戒备极重的视线,手指蜷来蜷去,纠结了好久。
直到——
身后追来两道焦灼的脚步,仓促逼近时还伴随着藏不住惊恐的唠叨:“你别惹她!”
“我偏不。”
不知怎得,林烟湄此刻很想与寸瑶对着干,简短的拦阻反而让她下定决心:
话音未落,她忽而扑向床内,一把将瘦弱不堪的林雁柔拽出来,揪住那人的衣襟就扯。
“呲啦”,随着刺耳的裂帛声起,林烟湄的瞳孔骤散,身上不受控地涌起一阵寒颤,连带着胳膊抖起,抓人衣料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林雁柔被迫裸露的肩头上,一颗红亮的桃心朱砂痣,夺目而刺眼。
刺得林烟湄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
“啊!”
与此同时,脱离桎梏的林雁柔把身前人当成了危险的根由,情绪突然暴起,顾不得去管怀间枕头,张牙舞爪地尖叫着,朝林烟湄身上扑:“混蛋!我打死你!”
“啪!啪!”
一个又一个抡圆的巴掌与乱踢的双腿肆无忌惮且毫无章法地砸向林烟湄,把人打得连连倒退。可怜林烟湄受惊太甚,沉浸在讶异愁绪里拔不出来,完全忘了还手。
只能靠慧娘抓过她的胳膊,强行把她后拖至安全范围。
寸瑶伺机压住狂躁的林雁柔,试图攥牢她乱挠的手,嘴上不住安抚:
“雁柔!雁柔冷静,是我,你清醒点,没人害你,我在这…”
好言安抚与噼里啪啦的击打声交织一处,其间还夹杂着指甲挠破衣料的难听响动。
后来,林烟湄没再看了。
她用仅存的体力,把自己早已僵如木偶的身子挪去了门外回廊下,倚上廊柱,侧目望雨。
乌糟场面不知持续了多久,可能是一刻,也可能是半个时辰?无法接纳现实的林烟湄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突兀的变故令她绝望…
她只记得,房中回归安静后,慧娘找来一套崭新的厚裙袄,劝她回屋泡澡换衣服;至于寸瑶,则是手捂脸出的门,手腕上似有咬痕,哑着嗓子让婢女去找郎中。
“阿嚏!”
遍体生寒的林烟湄喷嚏连连,权衡须臾,接纳了这份提议。
滚烫的汤浇入木桶,白雾蒸腾。
林烟湄瞅着眼前飘渺的水气,不由回想起了住在萧岭的无数个日夜。每逢夏秋,她最喜欢睡前泡个热水澡,沐浴,算是她苦难生活里少有的调剂与奢侈。
而她与江晚璃的纠葛,亦发端于那陋屋棚里暖融融的木桶。
倏尔,朦胧眼底映入片片嫣红。继而,鼻息内涌入怡人馨香…
突兀冒出的香气打断了林烟湄的怀想,她定睛瞧去,旁边的婢女往沐汤内洒了满满三篮子鲜嫩的花瓣。
去岁她手头最宽裕时,江晚璃犯起千金病,同她沐浴也只用一篮花,还是从自家花圃里采的!
“嗬…”
一声讽笑无意间自鼻腔滚出。
慧娘忙问:“是讨厌花香?婆婆帮你捞出来?”
“没。”
林烟湄偏开头,觑眸掩盖了面上过于鲜明的情绪表露,手攀住腰带:“我要脱衣了。”
“我帮你。”
慧娘没如她预料那般走开,反凑上前试图搭把手:“你病没好全,沐浴耗体力,让婆婆在旁守着,有事好支应?”
林烟湄慌乱捏紧了衣领,满面抗拒:“我十八了。”
“那,我背对着你等,行不行?”慧娘眼神一僵,讪讪收手转了身。
“嗯。”
林烟湄勉为其难答应了,她眼前时不时冒星星,确实拿不准这副身体的状态能否撑得住暖汤的刺激。
况且,私心里,她也希望能有与慧娘独处的机会,单独问些在意的消息。
毕竟论亲近,慧娘是如今唯一一个,她难以狠心与人决裂的存在。
哗啦啦的水声只喧嚣几息,林烟湄靠于桶壁,懒得撩拨水花,屋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时间一久,听不到动静的慧娘不放心,小声问:“湄儿,还好吗?”
“嗯…”
林烟湄轻应过,又试探启齿:“跟您聊聊?”
“好哇!”
慧娘应得很急,也很激动,似是没料到林烟湄还愿意主动理她。
“院里没栽花,桶里的花儿是买的吧?应该挺贵?”林烟湄问。
听得此等不合时宜的问题,背向坐着的慧娘锁了下眉:“不贵,放心吧,钱够花啊。”
“不花您的钱,您就大方啦?”
林烟湄状似随意地调侃。
慧娘默然良久,吐出一声长叹:
“湄儿啊,你既知道了身世,寸瑶和你娘的钱,花你身上是应该的,就别多想了。”
“哗啦…”
闻言,林烟湄撩起一捧水,拍了满脸,深吸一口气才道:
“您错了,我没因您接纳她们的钱而别扭。只是,小镇教书匠半辈子能攒几个钱,您算不出?她钱多到反常,还雇得起打手,您怎么能安心接纳的?我多想多疑才是常理罢?”
话到此处,慧娘听懂了,这鬼精的丫头在拐弯抹角质问她。
她们习以为常的事儿,诸如寸瑶殷实的家底,在事事不知情的林烟湄眼里,自然处处诡异。以往,萧岭缺衣少食,慧娘全凭寸瑶暗中接济,才顺利把林烟湄养大。她将这些伪装成集市所得,林烟湄从没察觉罢了…
“之前,是婆婆不对,以后都不瞒你了。我是早知道她俩积蓄不少,可…”
慧娘语气里满是无奈:“湄儿,你娘是主,我只是仆。如何看顾你、瞒与不瞒,我得听她的。婆婆演十几年早入了戏,习惯了照料你的平淡光阴,险些忘了咱们本不是那只需为餐饭发愁的省心农家,连旧日血海冤仇都要淡忘了…”
“积蓄?做什么得来的?只是积蓄吗?”林烟湄此刻无心听慧娘诉苦衷,一门心思抓着疑点不放:
“师娘…她,要求你带我在山里吃苦?她知不知道向阳村的大伙年年胆战心惊地活,生怕朝廷派人来抓充军?知不知道你的腿在寒冬腊月有多疼?”
话到此处,林烟湄脑中浮现出了萧岭深冬半人高的雪,和无数个北风破屋的寒夜…她无法理解,该是怎样冷血的母亲,才会做下此等无情决断,自己家财丰厚,却任亲生骨肉饱受苦难摧残…
感受到林烟湄口中的怨气,慧娘的叹息愈发粗重:
“这伙侥幸茍活的人,没谁容易…为活着,大家已然拼尽全力,寸瑶暗地里留些来钱的路子,也是未雨绸缪的无奈之举,你不必知道太清楚。”
她还不敢告诉孩子,林雁柔搬出萧岭,住去雁回镇,是用了假死障眼法的缘故。她也不敢吐露,寸瑶招募私兵,是提防着朝廷哪天发现林雁柔母女的身份,会派人来暗杀…
“向阳村虽苦,可你不知,那满村人定居在那,为的,只是护你一人。你未出生时,我劝过你娘换个法子。但她笃定,与其带你活在朝廷监视下,担着暗杀风险,还不如把你伪装成毫无威胁的山野孤儿。”
“哗啦啦!”
“什么叫护我一人?”
林烟湄糊涂了,猛然跃出水面:“你的意思是,向阳村老老少少,一早知道我是谁?唯独我,是被所有人圈在谎言里养大的傻子?!”
水花四溅间,慧娘怕她着凉,蓦地转身递上衣裳:“别激动,仔细着凉,穿衣…”
“啪—”
林烟湄反手打翻了衣裳,满腔恼恨难压,怒火中烧地吼道:
“不明不白任人摆弄着活了十八年,我憋屈!冻着罢,冻死最好!”
她受不了,也不需要别人为她而活…这份代价太过沉重。她更无法说服自己,这条出生就被抛弃的可怜命,居然眨眼间变成了要紧物件似的,值得好多人费尽心机来谋算。
“一个生死边缘挣扎的流放犯,自己熬过这辈子不好吗?凭什么把我生下来!敢生又为什么不敢养?为什么!!”
湿透的身子接触到空气,肌肤上的寒颤就没消停过。林烟湄方平息的情绪,在这一刻,又难以自控地爆发,瞬间的崩溃迫使她蹲下身,抱着脑袋嚎啕大哭。
十八年来,尽管怜虹曾与她彻夜探讨可能的身世,但她从不肯信。虽长在萧岭那“瓜田李下”之所,可她认定自己只是身世清白的孤儿,是无关罪责的自由人…
昔年,寸瑶教她的,也是满纸忠君之论啊!
她还爱上了世家的千金…
她还揣着一腔热血去考了功名…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算什么?
逆犯的后人,是做不成官的,更难与良人结亲…这糟糕身世,会处处被人厌恶猜忌,要她以后如何自处?
“唉…”
一声声质问,如道道重锤敲击着慧娘麻木半生的心弦。
“流放犯”三字恍然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冤屈与愤恨,浓郁的悲戚涌上喉头,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林烟湄没经历过那份折磨,她不想解释,解释换不来年幼者的理解。
于是,慧娘颤巍巍地俯身捡起衣裳,搭落林烟湄肩头,裹紧衣襟便不再撒手:
“不管你有多恨,这条命已来到了世上。你尽管恨过去,但好在你还年轻,余生如何走,你有得选。即便真怂到不敢背负这身世,不想再活着,你先去骂亲娘一顿再寻短见,也不迟。”
话音落,林烟湄的抽噎停了。
泪汪汪无神的眼底,乍现一道精光。
“去哪?”
不待慧娘反应,她猝然起身,披着袍子冲出了门。
骂人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