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碎碎的,很安心

第100章碎碎的,很安心

因林烟湄乱闯,针锋相对的两方被迫止戈。

鉴于彼此存在共通的立场——心疼小鬼,江晚璃决定抓住此良机,耐着性子坐下来,与寸瑶谈谈。

两拨人前后脚入了正堂,追着林烟湄出来的慧娘也跟了来。

江晚璃撩袍落座时,眼前眩晕阵阵,或是昨夜亢奋无眠,此刻有点熬不住。可她无法表露半点难受,谁让哭蒙的小鬼仍赖她身上半挂着呢?

说实在的,江晚璃不太想谈判了。

就凭林烟湄这直白的行为表露,乐意跟谁走不是显而易见?

她祈祷寸瑶识相些,被人捏了七寸就乖乖就范:

“先前拐走湄儿,实乃情急之举,让二位担心,在下赔礼了。不过话说回来,寸娘子两次强劫湄儿,这行为也不大妥帖。既各有错处,不如各退一步,握手言和?”

“两码事,楚姑娘别混淆乱讲。我们与湄儿亲厚,手段再不妥,也是家事;而你,不然。”

寸瑶不喝茶也不看旁人,灼灼目光皆在林烟湄身上:“湄儿,自己坐好,扒着客人像什么样?”

林烟湄没听见似的,指尖绕住江晚璃的腰带,又拧几圈麻花,鼻音浓重地嘟囔:

“阿姊不聊了,我们走吧。”

大庭广众之下,江晚璃手抚林烟湄的头顶,缓缓揉了几圈:

“你师傅说我是客人,带你走,名不正言不顺。”

“她跟我没半点关系,迷晕我的事,若追究去公堂,足够挨板子吧?”仗着有人撑腰,林烟湄得理不饶人:“她无官职,方才满院的打手,算不算畜养私兵?是否也能告她…”

“湄儿!”

寸瑶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吩咐左右:“把她拉过来。”

“谁敢?”

乐华眼疾手快,挡来江晚璃身前:“动粗的话,寸娘子的手下不见得是我等的对手,奉劝您,心态平和点儿。”

俩武婢恐激化矛盾,踌躇未敢近前。

林烟湄却实打实被吓了一跳,一面偷瞄寸瑶冷脸,一面骨碌一下翻个身,坐上江晚璃的大腿,手还揽紧了江晚璃的脖子。

瞧着十分不成体统。

慧娘愁到摊手:“湄儿,坐婆婆身边来行吗?别这样胡闹。你师傅是关心则乱,你体谅些。”

“我不。”

林烟湄冷哼一声:“您也看见了,师傅动辄对我喊打喊杀。我非是不愿信,而是不敢信她。就连您,现在也瞒我好多事,难保不是被她蛊惑了,就别再逼我亲近你们了。”

其实,昨夜她根本没怎么睡。鸡鸣声过,她竖着的耳朵听到寸瑶出门的动静,一早爬起来偷偷尾随了,若不是中途被慧娘抓包,她能把江晚璃和寸瑶在门外僵持的对话听个完整。

但,即便只听到七八成也不影响她的判断:

寸瑶身上疑点颇多,江晚璃则分外磊落。

“湄儿所言不错。”江晚璃顺势帮腔:

“婆婆,湄儿本为孤女,您捡下她、养育她固然恩深,但她已成年,何去何从有权自行定夺。您拿恩义亲情裹挟,迫她留在身边,恐有挟恩图报之嫌。”

说话间,她承受不住林烟湄全压她身上的体重,便勉力站起身,把粘她的小鬼护在了身后。

“你别在这挑拨!”

“挟恩图报”的论调入耳,慧娘登时急了眼:

“老婆子从没指望湄儿报我什么!我们拦她,是怕她单纯不经事,上了你这满腹心机歹人的当。你几次三番害她涉险,有何资格指摘我们?”

她愤然起身,一掌拍上桌子:“不提旁的,就说湄儿脚腕鼓起的包,如果有条件好好将养,至于长成那样?!当年是她救了你,冒雨从山上背你下来的,你但凡是懂事的,就别再纠缠。”

气急败坏的指摘迎面击来,江晚璃呼吸一滞,竟有片刻失语。

拖累受伤的林烟湄陪她奔逃,何尝不是她日夜自责的心结?

“婆婆别说了。我救阿姊,是我自愿。脚伤也是我贪玩摔的,不关她事。你们一意孤行盼她离开我,为此费尽心思,可你们谁问过我,愿不愿意离开她了吗?”

林烟湄听不下去,从江晚璃身后闪出来,梗着脖子反问:

“您关心我,我很感激。可你们若换种方式表露关怀,我至于离家出走躲你们吗?师傅若没有一而再、再而三暗算我,我至于恨她吗?!再说,阿姊没做过坏事吧?她只是心悦我,在你们眼里就十恶不赦了?”

“够了!责备长辈没完没了,孝悌学狗肚子里了?你不打招呼擅自出走,无视家信里长辈的记挂,一年不回家就全无错处么?”

寸瑶不习惯林烟湄滔滔不绝的控诉,也加入了这场混乱的口舌交战。

“说中你错处,你就让我闭嘴?恼羞成怒演不动戏了?”

“湄儿,好好说话…”

“您别圆场,我倒要看看,这一年她学混账了多少…”

“再混账也混账不过你这名姓皆假的人…”

老少三人突然鸡一嘴鸭一嘴吵成一团,把江晚璃吵愣了。

她完全插不进嘴……

就连一旁炮仗性格的乌瑞也瞠目结舌:“姑娘,咱要不,屋外躲躲?”

躲?不像样子。

江晚璃拧眉思索须臾,眼神示意下属把激愤的小鬼拉回来。

这姑娘边骂边往前抢位置,眼瞅着就和寸瑶脸贴脸了。这要是一个不留神,被对方阴招拽走,岂不落了下风。

乐华会意,抓着林烟湄的左胳膊往回拽,乌瑞去抱林烟湄的右腿。

“别拽我!”

吵架正酣的人卯足力气挣扎。

“得罪了。”

乐华发觉她理智全消,找准时机,一把将人扛过肩头,咬牙冲出正堂:“姑娘,咱走吗?”

依她之意,废话多余,抢走得了。

身子骤然悬空的林烟湄,大脑空白好一会,眨巴着眼哑了火。

“先放下。”

江晚璃扶额苦叹连连。

这辈子没经历过此等匪气十足的场合,居然把她的下属传染了…

不过,这横生的枝节也有好处,方才聒噪的对骂声,没了。

江晚璃开口的机会失而复得:“几位彼此间怨气这么重,不是在下的错吧?心怀芥蒂,同处一个屋檐下,也难有圆满。不如,我们都尊重湄儿的心意,把决断的自由还给她?”

吵累的慧娘把自己砸进椅子,没接话。

她从不认同寸瑶的手段,但她说了不算,也没旁的法子。经此一遭红脸的争执,她惊觉林烟湄心里积压的怨恨远超她的预料,若是继续强硬地左右孩子,恐会适得其反。

反观寸瑶,文人风骨碎作尘埃,满面皆是疲态,她虚扫一眼江晚璃,不屑道:

“你倒是会说漂亮话。随便吧…她若执意要做被情爱冲昏头,不惜抛亲弃恩的糊涂蛋,以后再不用回来见慧娘了。”

“哈哈…”

林烟湄被这高高在上激将的腔调气得哭笑不得:“湄儿如你所愿。”

她吝啬再给屋中人半点眼神,怄气冲下台阶,催促江晚璃:

“阿姊,咱走!我本就是江流儿,命数使然,活该我没赡养亲眷之愁!”

江晚璃咂摸着寸瑶嘴里满是威胁意味的话,无奈摇摇头,紧走几步拉上了小鬼袖内抖个不停的手。

那掌心冰凉,全是汗。

果不出她所料,林烟湄远没有表面这般淡然稳重,这点儿强撑的体面,估计快溃散殆尽了。

江晚璃悄然加快了脚步,二人并肩走远的步伐,坚毅又果决。

被狠话砸蒙的慧娘怔忡许久,回神时,林烟湄与宅门仅两步之遥,急得她踉跄着追了出来:

“湄儿!”

寸瑶敢放狠话,她却无法接受,那是她辛苦拉扯大的孩子,哪能不再相见呢?

林烟湄决绝离开,是她始料未及的:“你不要婆婆了吗?”

仓促的脚步突兀停滞。

江晚璃心里咯噔一声,难以自控地加紧了握小鬼手腕的力道。

慧娘看到林烟湄脚步悬停,濒临绝望的心境复又洞见天光,她来不及纠结,只凭本能的对林烟湄性情的把控,哽咽启齿:

“湄儿,你不是孤儿!你有家也有亲人!”

“什么?!”

话音未落,林烟湄惊诧地转回了身。

她一直记得怜虹和林欣的话,也惦记着与慧娘重逢时问个究竟的…若不是这几日她发觉了太多欺瞒,导致她与慧娘的感情摇摇欲坠,她早问出口了。

慧娘逮到机会,颤巍巍扑过来搂住林烟湄的胳膊,恳切道:

“你有娘…亲娘,就在这儿。我们隐瞒你的身世,原是希望你远离暗害,能过得安稳,却没想到会走到今…”

“等下,我娘在这?什么意思?是谁?”

林烟湄骇然倒退半步,满眼惊惧地看向了现身屋门的寸瑶。

不,她不要这样两张面皮的阴险娘亲…

“是…”

慧娘还没启齿,眼尾已然垂泪:“是你师娘。她疯的不成样子,你回来还没见过她。湄儿啊,她是太想你才病重的,不敢认你也是满腹苦衷。你当真狠得下心,不再见见她就撇下我们,去投靠…”

她乜着身侧的江晚璃,浑浊的眸光几度辗转:“你想从此投靠她,不要我们了吗?婆婆知道你喜欢她,那我们退一步,留她陪你一起住可好啊?”

江晚璃差点翻白眼,她是啥物件么,随意能被人左右归属?

“不是…别说了…”

林烟湄打从听到“师娘”俩字,脑子里嗡嗡的,早丧失了思考之能。

怎么可能呢?她从小见到林雁柔就犯怵,那女人少有好脸色,说话又冲…

当初反对江晚璃与她有情,态度最激进的就是林雁柔了!

良久,她不聚焦的眼底好不容易找回半点神韵,讷讷地盯着慧娘,语气里满是恳求:

“婆婆,您可怜可怜我,别随便扯谎骗我好不好?我这些天受的打击够多了,你们瞒我够多了,别再糊弄我…”

“是真的,都是真的!我瞒过你,可从没骗你啊。”

慧娘慌到跺脚:“事到如今,陈年旧事,说就说了吧。她和婆婆一样,因同一件事来的萧岭,疯病也是被那事刺激的。我们瞒你,是怕你少不经事看不开,接受不了这身世。”

“砰!”

林烟湄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神直勾勾的,久久不眨。

慧娘吐露的每个字,都如霹雳闪电般,紧锣密鼓地炸进她脑海,把她混乱的愁思,连同一年来积压的惶惑、猜疑与忧惧,悉数炸成了一团乌七八糟的焦炭。

她呆坐地上半晌,中途江晚璃试图拽她起来,竟被她擡肘挡开了。

足足过了半刻,她突然双手抱头,几近崩溃道:

“不,我不信,半个字都不信,你们还在骗我,骗我…都骗我!”

“没…没有,真的没有了…”

慧娘被她声嘶力竭的吼声吓坏了,赶紧蹲下身想要安抚,却慌到不知该把手落向哪里,最后无措到抱着人一起哭。

相比之下,旁边的江晚璃冷静的格格不入。

她从未怀疑慧娘所言的真实性,这些陈述恰印证了她先前的揣测。只不过,越是清楚这话的真实,她越理解林烟湄此刻濒临绝望的崩溃。

可惜,她和慧娘一样,同样不知道从何安慰。

任何情愫,在绝对的皇权下,都显得微不足道。而此刻,江晚璃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所对应的立场,心头仿佛堵上一块巨石,压抑至极,无言以对。

她们沉溺于各自憋闷的心事里,不知愣神恍惚了多久…江晚璃只记得,后来等候的侍从全都识趣退远,空荡又清寂的院子里落下丝丝冰凉的雨。

或是潮湿地面刺骨的寒凉唤回了林烟湄的神智,她撑起身,擡起红肿不堪的泪眼凝视着江晚璃,忽而躬身给人赔了一礼:

“阿姊,对不起。”

“这是…?”江晚璃有点糊涂。

“我…想反悔,你先走,好不好?”

林烟湄不再看她,恨不能把眸光扎进泥里。

江晚璃无意间猛吸一口掺杂泥土味的冷气,缓息许久才道:

“我可以等你。”

“不,不要。”林烟湄频频摇头:“我想缓缓。”

“…也好。”

江晚璃抿着薄唇,语气怅然却也笃定:“我可以走,但,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