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呸!

第97章呸!

时光荏苒,窗外金桂又飘香。

一载光阴如余杭的江奔流东逝,不曾留痕。

若非要求索岁月的印记,江边那植满老树的一方小庭院,往日人影进进出出,给不长的巷子添了好些人气儿。可最近,木门上铜锁垂悬,牙行几度派人来瞧,街坊一时不太适应这份安静的变故。

“清娘子的琴弹得多好,以后怕是听不到咯。”

一没牙的阿婆坐在小院外的石凳上,摇着蒲扇惋惜感叹。

“也不见得。”

另一位稍年轻些的婆婆开解她:“等湄娃儿赶考回来,也没多少日子嘛。”

“回来?那窗户的光,三更还不灭滴。她那么用功,晒书时整条巷子都铺满咯,你记得吧?如此好学的娃儿,老天开眼,怎么都该得个功名吧?人家是要当官的,回来作甚?”

“也是…可惜咯!”

年轻婆婆不舍地叹了口气:“本来还指望再跟她打几轮叶子牌呢。”

“你可拉倒吧,要不是湄娃儿让你,你棺材本都得输光!”

“哈哈…你咋啥都晓得?湄娃儿的脑壳,好灵光哟!”

“要我说,我倒最惦记贺娘子。有她在,偷鸡摸狗的没人敢来这条街,以后就难说咯。”

彼时,离杭北上的林烟湄已再度置身渤海府衙的考场内了。

时隔一载,她回忆起去岁来此时满载憧憬、心无挂碍的过往,顿觉心境迥异,世事无常。

那时槐香正浓,江晚璃陪她到考院门前,莞尔相送。

院外槐荫摇曳,真挚的笑靥更是醉人,她背着书匣往里走,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而今,只剩她自己,孤零零大步流星走上熟悉的路,漠然的眼神逡巡着官府张贴的名册,找准位置便搁下用度,坐那儿发呆。

心头空落落的。

林烟湄瞥一眼乌云密布的苍穹,托腮发起愁,也不知道城外的江晚璃昨夜睡得好不好?

是了,江晚璃没随她进城,只在城郊离此最近的小镇选了个条件平平的脚店暂歇。

在江晚璃看来,回渤海府无异于故地重游,风险太甚。

身为擅自出逃不归的太女,造访过的地方再涉足容易被捉;更何况,林烟湄应考非是秘密,若萧岭故人一早蹲守在此,她与人撞上,免不得闹出一场难以避免的尴尬局面,平白给林烟湄添堵。

她思虑再三,纵心有不舍,仍觉大局为重,凡事不能干碍林烟湄考前平和的心态,遂只让贺敏和楚岚陪着乔装改扮过的小鬼入了城。待考院重开,亦第一时间接人出城团聚,一刻也不耽搁。

江晚璃自问,这番安排已十分妥帖。即便寸瑶或是慧娘提前赶来想要截胡林烟湄,只怕也不是贺敏她们的对手。

殊不知,她的顾虑和林烟湄的顾虑,完全是岔开的。

置身考场的林烟湄,满脑子都是昨夜落雨天寒,乐华有没有给江晚璃加床厚被褥…

“湄儿?是你吗?好久不见啦!”

正在她兀自忧郁之际,隔着数间小舍,有个好奇女娃将身子探出隔墙,四下观望,还朝她这边挥手。

林烟湄觉得这嗓音有点耳熟,便也探身循声回眸。

这一眼过去,她瞳孔发散,意外笑弯了眉眼,讶道:“春青?!”

春青欢喜不已地摇起胳膊,兴冲冲邀约:“是我是我!等考完,跟我回家吃酒去?娘过年还念叨你呢!”

“…”

林烟湄面上笑容一僵,陷入了犹豫。

她答应江晚璃,未免横生枝节,考完即刻出城的。

“嘿—听到没?”

春青等得着急,嗓门更大了些:“楚姐姐来没来?一起啊!”

林烟湄没几个朋友,感受到对方的殷切热情,她不忍驳人情面。扪心自问,她确实有些怀念客栈里友善好客的掌柜和账房大娘。

“好。”

斗不过心痒的冲动,林烟湄怀揣侥幸,自作主张应承了下来。

只多留一会儿用个晚饭,应该不至于招惹麻烦吧。

“说定啦!”

*

三日弹指一挥。

烟霞漫天之际,紧盯沙漏的江晚璃眸光倏亮,搁下手中装模作样握着却没沾半点墨的笔,难掩欢欣道:

“时辰已到,湄儿解脱了。乌瑞,快去酒楼端一席好菜回来!”

“得嘞!可要属下再买串糖葫芦回来?”乌瑞问。

闻言,江晚璃凤眸微转,很大方地拂袖一挥:

“买三五串罢。难为你今日心思细腻,当赏。街上有何喜欢的,只管买下。”

“谢姑娘!”

约莫一刻后,撒着欢一路狂奔的乌瑞提着满当当的大食盒回了脚店。

念及时辰尚早,江晚璃就命人把菜送去灶房温着。

这一等,日落月升。

晚间食客多,脚店的后厨忙得不可开交,老板等得着急,找上门问江晚璃何时能帮她布菜,好腾出锅做些别的。

彼时,江晚璃已在窗前徘徊许久了,眉心紧蹙,瞧着心事重重的:“若碍事了,就先端来罢。”

算时间,骑马出城两刻足够,天一擦黑,林烟湄就该回来了呀。

江晚璃凝眸望向北面安静的长街,心头直打鼓。

小二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摆上桌,珍馐美味盈满小屋,江晚璃闻着这不合时宜的饭香,终究坐不住了:“乐华,带人去迎迎。”

“是!”

乐华领命前去,江晚璃体力不济,回床上靠了会儿。

“咚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迷离的江晚璃被砸门声惊醒,起身时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没抗住倦怠睡了过去。

她疾行至屋前打开门,“砰”的一声响紧随其后——

乐华单薄的肩膀下,居然一边夹着一个人事不省的下属,踉踉跄跄撞进了屋。

江晚璃好生诧异:“这是怎么了?好重的酒气。湄儿呢?”

累惨的乐华脱力瘫坐在地,连连摇头。她喘息半晌才勉强沙哑开口:

“我寻遍街头寻遍也没见人,到考院时又落了锁,不得已,找到了去年那家客栈。幸亏遇见了春青,她说林姑娘本答应随她吃酒,哪知出门时却被州府学政截胡,送去府尊家宴了…”

“什么府尊家宴?湄儿和州府官员毫无干系,凭何去赴宴?”

江晚璃将眉头拧成了疙瘩,忧心忡忡问:“现在人还困在那里么?”

“属下…”

乐华快要冒烟的嗓子已发不出声来,她余光瞥见江晚璃心急如焚的神色,便也顾不得客套,自顾自爬起身抓过茶壶,大口咽下半壶茶润过喉咙,方能回报:

“楚岚和贺敏,是属下在都护府外墙下捡的。她们神志不清,我问半晌,她们只支吾,有人擡林姑娘上了辆马车什么的…属下没听太懂,她们喝的酒里可能被人放了东西。”

含混的表述入耳,江晚璃瞪视着地上昏睡的俩人,藏于广袖中的手狂抖不停,连声质问:

“马车?!哪来的马车?谁容许她们喝酒的!湄儿哪去了!怎么办的差!”

“您消消气,好在我们知晓林姑娘是从哪丢的。渤海都护身为命官,不敢乱行事。”

乐华发觉江晚璃的情绪濒临崩溃,赶忙安抚:

“属下再去外面找找。等她们转醒,若林姑娘还没找到,再问问细节。”

“哐—啷铛—骨碌碌…”

话音方落,一席佳肴全数喂了土地公。

慌惑侵蚀了江晚璃的脑海,她受不住满心的不安,越看那满桌接风的美食就越难受,一把掀翻了桌子。

粗暴的反常行径吓坏了乐华:“姑娘切莫动气,仔细身子。”

“怕什么来什么…”

闹腾一通后,江晚璃无力地抵靠着房内木柱,呆愣愣的眸子睨向窗外:

“去找,所有人都去找。”

“是是是,属下们都去。”

乐华飞快应承着,为让江晚璃放心,拔腿就要走。

“不,你回来。”

江晚璃却将她叫住了。

“您还有何吩咐?”乐华满面茫然。

但凡遇上林烟湄的事儿,这位惯常冷静执棋的太女殿下就会跟变了个人似的,阵脚大乱,全无章法。

“你和乌瑞去都护府,不管用何手段,天亮之前,务必撬开那人的嘴,问出湄儿的下落。”

乐华愕然:“她毕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

“纵闹出天大的罪名,我担着。”

江晚璃毫不犹豫地打消她的顾虑,擡袖指向门口:“去吧。”

“…遵令。”

咯咯咯—

鸡鸣起,东方破晓。

哒哒的马蹄节奏往复,一路奔驰。

“好晕…”

半梦半醒的林烟湄觉得四下摇摇晃晃的,很不安稳,一句下意识的呢喃就脱了口。

“车夫,慢些走。”

紧接着,一声温存叮嘱飘进她的耳朵。林烟湄能辨识出这道熟悉嗓音的归属,挣扎着试图醒来。可不知怎得,她的脑海中循环着转醒起身的画面,一次又一次…

可她清楚,这都不是真的,因为她看不见本该出现在身边的人,反而更像叠加的梦中梦。

林烟湄尝试着较劲几次,头脑竟愈发昏沉、意识也渐渐迷离。

但适才颠簸晃悠的感觉好似不复存在了。

于是,感受不到身体不适的她,选择了依从身体发出的疲惫信号,复又沉沉睡去。

直到秋老虎晒穿一切的威力,照进了她层层虚幻的梦境。

她再也熬不住口干舌燥的难受,艰难分离开黏在一处的上下眼睑,洞彻一线天光:“渴…”

“哗啦啦…”

旋即,身旁响起水声。

眨眼间,一冰凉的杯盏抵上了她干涩的唇:“慢些喝,别呛到。”

清润的水流随着话音淌入齿缝,林烟湄身子“激灵”一下:“额咳咳!”

水错入气道,迫使她急于坐起身缓解喉头的痛楚。

“不动不动。”

一方帕子贴上她唇边水痕,清醒过来的林烟湄倏尔偏头,避开了帕子的触碰。

再温存的话音,听起来也让她难受。连坐起身缓解呛咳的自由都不给的关切,太令人窒息。

此刻,她久睡方醒的视线依旧朦胧,但她能真切感受到,自己肩头和脚腕处,分别盘着两条用力紧锢的胳膊,死死钳制着她,好似生怕她会脱离掌控似的。

“再喝一点?”

她暗暗咬紧牙关,孰料,那动作走空的人又开口跟她表演体恤的戏码:“睡一整晚了,多补些水,免得难受?”

“啪啦!骨碌碌…”

林烟湄反手打翻了送到鼻子下的杯盏,茶水悉数洒落身侧人的裙摆里:

“又下药了?一年不见,师傅如何长的本事,居然能买通府尊来暗算我?”

“知道你有气,这些事日后再同你解释。”

寸瑶温润的脾性仿佛刻进了骨子里,饶是被弄脏了衣裙,仍平和浅笑着,耐着性子给林烟湄递来个橘子:“不想用茶,自己剥橘子吃?”

见状,林烟湄压抑着唇角抽搐待发的冷笑,接过橘子,在手中转着把玩了番。

橙红的皮,浑圆的形,气孔细微,品相极好。

以往,雁回镇的大伙是绝对吃不到这等好东西的。即便是她和江晚璃在余杭那会儿,集市上卖给普通百姓的橘子,也没这等成色。

寸瑶哪弄来的这等吃食,到底瞒着她多少?审视着眼底完美的橘果,林烟湄再无法麻痹自己,她的师傅仅仅是个平凡的小镇教书匠了。

绝无可能。

“呸!惺惺作态!”

她奋力将橘子撇远,朝寸瑶心口猛淬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