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我好想你
寸瑶怔了半晌,垂瞰衣襟的眼眨都不眨。
不过,她搭落膝前的手,早已无声无息地掐入裙裳,狠狠发力,似在隐忍喷薄欲出的怒气。
胸前的湿润很快散洇成一小圈涟漪,她起身冲出马车,换了个陌生女子继续看守林烟湄。
美其名曰:念在慧娘的情面上,她不与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林烟湄气得想笑。
寸瑶背地里做下这些污糟事,居然还有脸当着她的面提婆婆?
她才不信,疼惜她且行事磊落大方的慧娘,会舍得喂她迷药、用阴招逼她就范。她不禁怀疑,寸瑶把慧娘挂嘴边,无非是想借祖孙情分和旧识之谊,尽量消磨她的抗拒罢了。
殊不知,在林烟湄心中,亲近与排斥的界限泾渭分明。谁和谁有交情,根本无法左右她对情分是憎是爱的评断。即便寸瑶待慧娘亲厚,也无法抵消眼下她对此人浓烈的猜忌与厌恶。
况且,车内留下的俩看守,面容皆分外陌生,林烟湄确信,从来没见过她们。可从她们对寸瑶言听计从的恭敬态度看,彼此结识的时日定然不短了。
林烟湄与她们大眼瞪小眼时,脑子里杂七杂八的胡乱猜测冒个不停,平白加重了心底憋闷的恼意。
她自认为无比熟悉的、口口声声唤了多年师傅的所谓授业恩师,到底是何来路?
往日的敬重、爱戴,竟给了这样一个藏满秘密、手段阴险的怪人,林烟湄稍一回想,便觉得恶心。
“咳咳…呕…”
日暮,马车被迫停去路边。一日未进食的林烟湄胃里翻江倒海,蹲草丛内直不起腰来。
好难受。
嘴里又酸又苦,干呕怎么也止不住,林烟湄的脸已然被折腾成了蜡黄色,鼻子频频抽气,直教眼前犯晕。
洁癖心重的寸瑶虽已换过了外衫,但仍憋着一股子火气,坐马背上冷眼旁观半晌,根本没管她。
大抵过了半刻,一随从满面忐忑地跑来与她耳语几句后,她才翻身下马,拎着水囊过来查看林烟湄的状态。
彼时,林烟湄因腿软脱力,已跌坐路边起不来了,脸色青白,难看的吓人。
寸瑶搭眼一瞧,赶紧把水囊扔给了她。
抱膝缩成一团压抑胃疼的林烟湄,没伸手接,任水囊摔进了草丛。
“作践自己也分个轻重缓急,方圆几十里都是荒郊野岭,无处寻医。”寸瑶阴沉着脸唬道。
“作践我的不是你吗?”
林烟湄甩她个白眼,有气无力地质问:“一杯酒而已,你到底下了多少药在里面!怎么不直接毒死我?”
她太虚弱了,眼里涔着熬不住折腾的泪花,嗓音又哑又软,以至于诘问的话毫无气势,听上去反而像是在委屈诉苦。
萎靡的话音传回耳畔,她瞬间后悔,索性闭紧眼,把头埋臂弯里了。
跟这种人理论有何用?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寸瑶以为她哭了。
俩人终究太过熟悉,当着许多下属的面,她既做不到降低身段过去哄人,也不好意思再讲重话为难病弱的晚辈。进退皆难的窘迫当头,她一时竟有些无措。
尴尬地在林烟湄身旁杵了会儿,见人纹丝不动,寸瑶闷叹一声,示意随从把林烟湄擡回了车内,又趁人虚弱,强灌了一壶掺杂砂糖和盐巴的水下肚。
林烟湄无力反抗,只管阖眸装死,任人摆弄。渐渐迷离的意识里,却执着地怀揣着江晚璃一定会寻到她的侥幸。
*
“又借了套铺盖,快把她抱起来,拿新被裹好,我扯褥子。”
慧娘捧着一套被褥,颤巍巍地挑起门帘,直奔床榻。
“…好。”
寸瑶咬牙揽起昏睡的林烟湄,待人顺着重力倒于肩头,慢半拍的手才接过慧娘递来的新被衾。
慧娘一把抓着被子,糊上林烟湄裸露在外的后腰,不悦唠叨:
“你再耽搁,吹凉见风她好得更慢!手太生了。”
听得指摘,寸瑶别开脸,搂着怀里滚烫的人,一声没吭。
那夜折返马车后没多久,林烟湄就发了烧。深更半夜无处求医,病情越耽搁越重。等她带着人回到康县,林烟湄已然满嘴胡话,连慧娘都认不出了。
回家不过半刻,寸瑶差点被慧娘口中铺天盖地不带重样儿的斥责骂到归西。
情势如此,林烟湄是在她手里病的,她全然不占理。是以近日她面对慧娘,根本擡不起头。
“都愣什么呢?眼里瞅不见活计?去把汗湿的被褥洗好晾干,这都是借街坊的,咱得赶紧还回去!”
累到气促的慧娘叉腰喘息的功夫,瞥见寸瑶身后呆立的随从们,怨气上头,没好气地吩咐。
因林烟湄久不归家,林雁柔的疯病一发不可收拾,只知赖床上抱着枕头哭闹,自理能力全无,起居全靠慧娘照料。
她平日本来只需照顾一位大的,孰料,寸瑶打着帮林雁柔恢复的旗号,主动提议接林烟湄回家,结果人虽“接”回了,反牵累她这老骨头,还要再照顾个小的,半刻也不得闲!
“是,老夫人。”俩丫头瞄着寸瑶谨小慎微的脸色,赶紧小跑过去,接了脏被褥在手。
话音方落,慧娘老迈的眼底迸射出鲜明不满,侧目凝视着寸瑶,喘息渐急:
“你教她们这般乱叫的?都改了,别再让我听见!不然我早晚带湄儿回山里去。”
“您不爱听,以后不叫就是了。”
寸瑶顷刻妥协,眼瞅着慧娘掏出针盒要给林烟湄施针,忙道:
“我去雁柔那边看看。”
“她刚睡,吵醒了你哄吗?”
慧娘无奈乜她一眼:“若待在这别扭,就去院子走走。总之,这俩大小祖宗,我来照管。”
“我…”
寸瑶心道,慧娘这是埋怨不消,信不过她了。与其在此碍眼,好似不如去躲清静:
“我去学堂,有事您派人唤我。”
打从林烟湄离家,慧娘一直借住寸瑶在雁回镇的学堂。去岁深秋,一场寒雨过,她腿疾突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可镇上却无人能医。寸瑶便带她进县城求医,这一搬再没回去。
如今的学堂,是寸瑶在康县开办的新私塾,规模远甚雁回镇的小院。
除此之外,寸瑶还置办了一处东西皆有跨院、屋舍十八间的体面私宅。此刻,林烟湄养病所住的东跨院正房,之前恰是慧娘的居所。
这些事,是林烟湄清醒后,假装乖巧,从慧娘嘴里套出来的。
奇怪的是,她在听慧娘讲这些时,没能从慧娘平淡的语气中分辨出一星半点儿的惊讶。
在她的认知里,这反应分外不正常。
难道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怀疑寸瑶哪来的大笔银钱购置宅院和家丁吗?寻常小镇走出的教书匠,哪有如此可观的积蓄?
“湄儿啊,身子要紧,咱先别东想西想的。等你养好病,婆婆慢慢跟你聊,好不好哇?”
慧娘垂眸端详着林烟湄愁眉紧锁的小脸,满眼都是心疼。布满褶皱的手轻轻贴上那瘦出凹坑的脸颊时,昏花的眼底竟淌下几滴浑浊的泪:
“婆婆悔得很…当初就不该放手让寸瑶去接你,我该跟着去的…瞧瞧你瘦的…”
“您…别哭,不哭了。”
林烟湄纵有满心怨怼,在面对慧娘这张刻尽沧桑苦楚的脸庞时,那是一点气性也使不出来,心不由自主的软成一滩烂泥,什么重话也说不出。
她扬起手,想帮人擦掉泪珠。可当她的指腹触及粗糙皮肤后,那眼尾温热的泪反而越流越多,怎么也收不住了。
看得林烟湄鼻子酸酸的:“婆婆不难过,我先前,可胖可胖呢。阿姊她…她把我照顾的很好,好吃好喝好穿,一样不少呜…呜呜!”
一提到江晚璃,意在安抚旁人的林烟湄突然情绪失控,说着说着,忽而哽咽到泣不成声。
成片的泪水打湿了新换的寝衣。
病还没好利索,伤心是大忌。慧娘见状,只得收敛起情绪,胡乱抹干泪,改换了口风:
“咱不想她啊。惦记她做甚?要不是她蛊惑你四处漂泊,好好的,你何至于摔了腿,又受那许多惊吓?以后婆婆会照顾好你,不让咱家湄儿再吃苦头了。”
话到一半,林烟湄吸溜鼻子的声音便顿了顿。
待慧娘说完,被窝里的泪人已翻过身,满眼迷惘地朝慧娘投来狐疑又骇然的注视,操着鼻音问道:
“婆婆与我南北分隔,一年没通书信,怎么会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
慧娘唇角翕动须臾,仓促起身:
“我,我去给你找套新寝衣。湿了着凉,得换。”
“婆婆?!”
林烟湄伸手想拽人,怎奈慧娘溜的太快,她抓了满手空气。
门口的身形眨眼间消失不见,房中静得出奇。
“嗬…”
林烟湄怔忡望着虚悬半空的手,倏尔遍体生寒,苦笑出声。
这些养她、育她的人,这些她曾无比珍视的命中贵人,怎么一个个的,都揣着秘密呢?
她还傻瓜似的,在心里暗暗把慧娘和寸瑶拆分开,觉得婆婆绝对不会瞒她什么…
眼下看来,这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自作多情、自我麻痹。
也许,这群熟悉的故人堆里,只有她是那唯一一只,蒙在鼓里的小丑。旁的人,或许正聚于她看不见的角落,遥遥审视着她,漠然看她的笑话呢!
“吧嗒”,一滴豆大泪珠夺眶而出,滑落枕侧。
林烟湄盯着房顶,无助低喃:“阿姊,我好想你。”